“一向可好?”晴明斯文地开了口。面对自己好友之外的其他人,阴阳师的表现总是守礼而矜持,甚至是令人无可奈何的慢条斯理。
“托福托福。”道满无所顾忌地支起一条腿,将手放在膝盖上幅度很大地摇晃着。
“不过晴明,你看上去气色并不太好啊。”他锐利的眼光落在晴明脸颊的伤痕上,唇边不可遏制地露出可以称得上是幸灾乐祸的笑。
“是个小问题。”晴明不在意地说,“刚去过源忠信的宅第。”
“噢。”笑容开始有点凝固。
“确实如此啰?”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否认。”
“这件事你并没有告诉源忠信,对吗?”
“哈哈,我可没有为人为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担心的习惯。何况,若不是我,他也活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那东西还在你这里?”
道满没有答话,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交给了晴明。
“好。那么告辞了。”
一拉还如堕云里雾里的博雅,晴明站起身来。
“晴明……”传来了道满略带迟疑的声音。
“唔?”
“凡事不可逆天而行,你我的力量毕竟有限。”
“知道。”晴明淡淡地说道,目光投向远处,看不出神色,“多谢提醒。”
***
“运气真不好,让这家伙看笑话了……”甫一上车,晴明就开始低声嘟哝着,像是在抱怨,脸上却看不出懊丧的样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跟道满法师有关吗?”
“忠信大人的庄园里有结界,是道满所设。这个,我在一开始就发现了。”
“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那倒不是。他是在帮助抵御厉鬼的袭击。应该是应忠信大人之请去作法的吧。”
“你是说,伯父早已知道自己会遇上厉鬼?”
“嗯。很可能之前已有种种迹象。”
“连道满法师都不能抵挡的厉鬼……”博雅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怨念极深的缘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诅咒他人,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声,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面孔笼罩在车帘的暗影里。
两人回到了忠信的庄园,时间已是午后。忠信仍然像先前一样,昏迷不醒。这一次晴明作了周详的准备,以朱砂与符纸在四周布下结界,同时吩咐庄中所有人回避。
“很危险吗?”“那倒不至于。”问话的人忧心忡忡,答话的人语气却轻松得很。“哦……”“不过,在这种地方守候一夜可不是很有趣的事啊。早知道的话,就带些酒和香鱼来了。虽然没有早樱可看,深夜对饮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刻两人坐在忠信的寝台旁,距离比平时近了许多,甚至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晴明的呼吸轻缓悠长,相比之下,武士的声音明显地沉重而急促。“害怕吗?”“呃……和你在一起,感觉好多了。”“假如我不在呢?”“可能会拔脚就跑,离开这个屋子吧。”武士老老实实地说。
“我想也是。”细长的凤眼眨了眨,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喂!”博雅泄气地道,“就算真的这么想,也不用说出来吧!自己说和听别人这么说,感觉毕竟不同。”“呵呵,很正常。逃避危险是人的本能,所以博雅的反应,非常符合常理。”“唔。可是……”博雅的声音有点迟疑。“总觉得,对你而言,也许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帮手。”“为什么这么想?”“你所面对的那些事情,是我不能了解的。总之,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没有我,晴明也可以很轻松地解决那些问题,不是吗?”
“不是。”“嗳?”博雅转过头,诧异地盯着身边给出了如此明确回答的好友。后者却不再解释,望向榻上,低声道:“开始了。”
果然,忠信的身体又像前一晚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一次,阴阳师已经提前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所以忠信一下子便从寝台上坐了起来,摇晃着脑袋,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晴明将手指放在唇边,室内立刻充满了奇异的柔和声浪,而忠信则像醉汉那样前后晃动着。
突然,他停了下来,用混浊血红的右眼盯着两人。
“又是你……”从破裂的嘴唇中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那声音蹇涩粗鲁,好像是一个有很多年没说过话的人发出的。
“是我。”
“和我作对吗?……”
晴明直视着忠信,也许他所看的,是潜藏在忠信眼底的那个人。
“不是作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是想知道阁下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尊姓大名?”
“这么多年……”附身在忠信身上的厉鬼狂笑起来,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这么多年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没有人记得……当年在天皇陛下御前最英勇的武士,威风八面的松谷玉京,就是我啊!”
笑声持续着,到了后来听在耳中,竟然分不出到底是哭还是笑了。
“幸会,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同时神态恭敬地俯身行礼,并不像与厉鬼对话,而像是在和殿上的同僚相见。
“安倍晴明。”自称名叫玉京的鬼魂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态度似乎也不像先前那样可怕了。“阴阳寮……是阴阳师吧。”
“不错。”晴明出奇谦恭地说,“学过一些阴阳术。”
“当年的阴阳寮,可是贺茂忠行掌管啊。”
“正是家师。”
一人一鬼竟款款地叙起旧来,博雅愣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十五年了……”鬼魂长叹一声,“距离我离开人间,也已有十五年了。想必已经人事全非了吧。”
“唔……确实是很长的时间了。那么,为何又在此处现身呢?还请明示。”
那鬼魂突然之间,眼中又射出暴戾的光来。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忠信这个懦夫、胆小鬼、欺世盗名的骗子!”
“什么!”听到鬼魂如此评价自己的伯父,博雅忍不住叫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出口,自己也被吓住了,立刻闭上了嘴。
“跟十五年前的事有关?”晴明用目光示意博雅不要说话,自己继续追问。
“对。十五年前,我和忠信同为武士。适逢山贼作乱,受陛下差遣,我与他一同领兵前去平乱,不料却中了山贼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我俩拼死杀出重围,却遇到了山贼头领。忠信这胆小鬼已经被吓破了胆,居然跪在地上乞求饶命。我当时已经身负重伤,不过,嘿嘿,松谷玉京第一武士的名头可不是吓唬人的。我提出和那头领决斗,那贼人欺我伤重,又想留下亲手打败第一武士的美名,便同意了。
“那头领确实有几分蛮力,功夫也不错,却怎能和我相比?最终我一刀把他劈成了两半,贼人惊恐之下,全都逃走了。
“我伸手拉起在地上发抖的忠信,谁知道就在这时,他一剑刺入了我的小腹。原来,这胆小鬼生怕我把他求饶的行径张扬出去,不惜将我杀了灭口!
“我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仓皇逃蹿。弥留之际我发下毒誓:无论如何,决不能让这个杀害我的恶毒小人善终!我要亲手一刀刀地将他活剐!”
玉京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最后变成了咆哮,那张属于忠信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的妖魔。博雅垂下头,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得不面对真相的痛苦。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抬起头,便看见好友的脸。通常看来清澈冷淡的目光,此刻竟带着了解的暖意。
玉京仍然在叙述,闭上了眼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声音开始逐渐嘶哑。
“忠信回到朝中,把杀死盗寇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成了人人称诵的英雄豪杰;而此刻的我已经成了散乱的枯骨、漂泊的游魂。
“他向朝廷谎报说我死在了山贼的手上,瞒过了众人。唯一不能瞒过的,就是他自己。越是胆小的人越在意自己的生命,忠信心中有愧,自然也害怕我的报复。于是,他请阴阳师用法术将我的魂魄拘禁在一块刻有我名字的灵牌上。不过,我是绝不会放弃的!时间越久,我的灵魂不但没有消灭,相反地,因为怀着报仇的信念,变得越来越强大。现在,我终于能够脱身出来,向他追索性命。”
说到这里,他突然张开了血红的眼睛,神情在这一刹那变得异常暴怒。
“该死!”
就在此刻,从属于忠信的身体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白光,好像是另一个模糊的形体。与此同时,晴明的神色也为之一变,左手伸出,手中是取自道满的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