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垂首跪在堂下,不知已跪了多久。孙权忙上前相扶:“子瑜,怎么了!”
“瑾…特来为弟请罪。”诸葛瑾低声道。
“……”不得不说,江东文武百官之中,若说有谁让孙权拿他没办法,就是这个诸葛子瑜。张昭脾气刚硬,直言敢谏,常惹他不快。但慈柔温厚的诸葛瑾,总是善于温言开导于他。
…可恶的诸葛孔明才气虽高,于这一点上绝对比不上孤的子瑜。孙权默默地想,拉起诸葛瑾,扶着他走到自己榻上坐下,叹道:“子瑜啊,那些鬼话孤都听说了,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话吗?你跪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岂不是教孤心疼。”
打从刘备东征首战告捷开始,就有不知哪里来的流言,说诸葛瑾暗自串通刘备。而刘备也放出话来,说随时欢迎丞相兄长弃暗投明,来归大汉。
“至尊…”
“你等着…”孙权握了握诸葛瑾冰凉双手,又拉过锦被盖在他腿上,这才下床拉出一个箱子,翻出几卷文书,全一把塞入诸葛瑾怀里:“他们上的表都在这里,要烧要撕随你。你如果想留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去修理,孤也不过问!”
诸葛瑾笑起来,随手把文书放入一旁火炉内:“至尊把我当成法孝直吗?”
“你…”孙权一愕,大笑起来,紧握着诸葛瑾之手:“孤与子瑜,有生死不易之盟。孤不负子瑜,子瑜亦不负孤。孤与子瑜可谓神交,非外言所得间也。昔子瑜在柴桑时,孔明来吴,孤欲使子瑜留之。子瑜曰:‘弟已事玄德,义无二心。弟之不留,犹瑾之不往。’其言足贯神明。今日岂肯降蜀乎?”
“至尊,你想到哪里去了。”诸葛瑾摇摇头:“我从南郡赶回,不是为了这个事。”
“……?”孙权一脸疑惑。
“我想…再去见刘备。”诸葛瑾叹了一口气:“瑾知道,这个时候我再往汉营跑,会有更多人说我找孔明去了。可是,我们实在…不应再战了。水军既溃,水人居陆,不能久处…”
“哈哈哈哈!”孙权大笑:“这个时候还肯往汉营跑,也的确是子瑜才干得出的事情!”
诸葛瑾笑意温然。而孙权笑过却沉默了下来,片刻道:“孤本来就想派你去了。现在只有你能救孤与三军了。只是孤担忧你的安危…现在毕竟已经开战,万一刘备扣下了你…”
诸葛瑾摇摇头:“瑾自有脱身之计。”
孙权凝望他半晌:“你从南郡赶回,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瑾说了,瑾是来替孔明请罪的。”诸葛瑾笑道:“待到灭了蜀,瑾亲自押他来向至尊请罪。”他说着,起身把被子堆回孙权身上:“战况紧急,瑾就此告辞。”
“哎!子瑜…!”孙权取了架上自己的羔裘,追上去披在诸葛瑾身上:“夜露寒冷,旅途劳顿,你不要着凉了…”
诸葛瑾报以一笑,穿上羔裘,深深一揖,便快步而去。
孙权坐回床上,呆了片刻,摇摇头低声道:“待到灭了蜀…哎!这得待到何时。你总安慰我吧…“
等等…子瑜你要用什么方法劝刘备。现在根本不可能劝他退兵的…
瑾自有脱身之计。
你怎么脱身。杀出重围吗?孤如果不派人救你你怎么可能跑。以诸葛瑾的性子就是死在汉营也不会降蜀。要是他死了,诸葛亮心一乱,误了粮草…就算不误,刘备军心也必动摇。这时陆逊就有可乘之机,顺势攻破汉营…
难道这才是子瑜本意?!
孙权捏紧了拳头,暗叹一声,取下架上自己的宝剑,交给侍从:“追上子瑜,告诉他,孤相信他!”
* * *
初冬冷风吹拂,夜空繁星满天。夜色下的汉营篝火与天上星辰相映成辉。不时可闻士卒们的笑语。距离秭归大胜已去十余日,胜利的喜悦气氛仍四处弥漫。马良漫步于营中,仰望着高高旗竿上织锦绣成偌大的“汉”字大旗,嘴角笑意温柔。
离家已有数月,汉军大胜虽可喜,既取秭归,南通佷山,当是可直下武陵策反五溪蛮。他日夜思虑自己任务时,也不免思念起远在成都的家人。
出师前夜,在家中,马谡与三位兄长提酒而来,笑着说是给他践行。
“就要出征了,喝酒岂不误事。”他笑道。
马谡坚持道:“这是凯旋酒,是预祝兄长凯旋而归的,一定要喝!”
“好,只此一杯。”马良笑道:“待我归来,再痛饮一场!”
马谡笑道:“好,到时候可要邀上孔明尊兄!”
“嗯,到时我们三个再大醉一回!”
“尊兄一向狡猾,才不肯和我们同醉呢。当年在隆中,他把我们都灌醉了,自己却什么事都没有,还逗我们出丑。说什么‘醉之以酒,以观其性’。”
“哈哈,那时我们还小,被他逗着玩…幼常还记着呢?好!这次啊,我们一定要报仇!看看他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子。”
兄弟五人正说笑着。年方十四的马秉在屏风后探头探脑,然后蹑手蹑脚走出来,绕到了马良身后。马伯常与马谡正坐在对面,只忍笑装没看见。直到这孩子忽然一下子从背后抱住马良脖颈,欢声叫道:“阿爷!你们喝酒,都不叫上我!”
一时马氏五兄弟全笑了起来。马良笑骂:“胡闹!都多大的人了,还总来这一招!”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兵不厌诈嘛!叔父教我的。”少年在马良旁边坐下,靠在自家阿爷身上撒娇。
马良摇头笑叹:“都这么大个孩子,怎么还这样没规矩。你看乔儿会这样突袭丞相吗?”
马秉笑道:“诸葛伯父好生威严肃穆,别说伯松,就是简将军也不敢在丞相面前玩笑,坐都不敢不坐端正。”他说着,叹了口气:“昨天,伯松跟我说,要开战了,他很担心远在江东的父亲…”
“……”马良一怔,一时说不出话。诸葛乔虽云丞相长子,实乃是东吴诸葛子瑜第二子。因诸葛亮一直未有子,故求乔为嗣。诸葛乔来的时候只八岁,跟马秉从小竹马,共同读书,一起长大。而此次马良随刘备出征,自请入武陵招抚五溪蛮。偏偏孙权派诸葛瑾镇守南郡,二人在荆州正是兵锋相对,战局难料,或者他要与诸葛瑾兵戈相见。诸葛瑾非但是诸葛亮兄长,也是他的兄长。更是诸葛乔亲生父亲…
马家五兄弟面面相觑,都是不语。马秉尚不知不觉:“阿爷,你要早日回来啊!”
马良微微一笑:“阿爷会的…秉儿,早些睡吧。明早还要给陛下与阿爷送行呢。”
…
…
…
马良独立旗下,想着昨日有东吴使者来报,诸葛瑾将亲自前来会见刘备,想是奉孙权之命求和而来。他心喜之余,心生一计,即前往与刘巴商议。二人就此定计,把入武陵的算盘打在诸葛瑾身上。可他二人都知道,此计若让刘备知道,必定败露。只能先瞒住陛下了。
他出行在即,虽云入武陵之方法不能让刘备知晓,但入武陵之后两军当如何相互策应却不可不先议定。马良走向中军帅帐,只见帐内灯火亮着。守门羽林郎见是马良,笑而拱手,也不出声通禀。马良径自入内,见刘备自己在帅案前研究地图,抬头见他来了,当即笑道:“季常,怎么还没歇息。”
“臣想陛下了。”马良笑道。
刘备大笑,走下帅台,握住马良之手:“朕也想季常了。来,坐着,慢慢告诉朕。”
“陛下,”马良被刘备按着,相对坐下后,便温声道:“我军已拓地三百里,出三峡,进克秭归。算得上大获全胜了。若乘风收帆,全据三峡,高屋建瓴,当可迫和孙权,依托巫县,秭归之险。腹背之忧既解,当避免倾国之争,使曹丕坐收渔翁之利。”
“季常,”刘备见他婉言劝自己退兵,微笑道:“你可是说出了子初不敢说的话。”
“臣斗胆。”马良亦是含笑:“良不知,令君竟不曾与陛下言说。”
“季常啊…子初他是零陵人。多少也希望朕夺回零陵再说。而你…也是荆州人啊。”
“那么陛下可记得,臣是荆州哪里人?”马良笑问。
“季常是襄阳宜城人。”刘备笑着:“朕怎么能忘。”
“那陛下怎不说,夺回曹丕手中的襄阳,再行退兵?”
刘备道:“如果不夺回零陵,武陵,桂阳,长沙四郡,又如何北上襄阳,夺回季常的故乡?”
“……”马良一时无言以对。知道刘备心意已决。而刘备心念着让他还于故土,他心下也极是感动。只听刘备朗声笑道:“凤兮凤兮归故乡!朕希望你回到故乡,替朕镇守荆州。立下大功,永为荆州之主!”
“臣感陛下隆恩。”马良笑道:“臣这真是遨游四海求其皇了。得此明主,臣此生无憾。”
“哎…朕这第一回见你啊,你就在抚琴。弹的就是那首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弹得令朕心摇神驰,如痴如狂。朕还以为真遇上司马长卿再世呢。”
马良笑道:“臣琴技单薄,不过从尊兄胡乱学了几年。”
“胡说。”刘备笑:“季常琴音,可动人心,可移物情。指尖流转之际,轻易挑动人之喜怒哀乐。这肯定是师襄最杰出的弟子无疑了。”
“臣当时年轻不懂事,随意胡闹玩笑,陛下还拿出来说。教臣情何以堪。”马良笑着。
刘备笑叹道:“季常真可谓名士风流。可朕知道,你不只有着司马相如的才情,更有着蔺相如的口才与胆略!得此当世俊杰青睐,愿为朕之臂膀,刘备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