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乐看着沈无昧突然委屈得无以复加,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眶里全是泪水,沈无昧这才望向他,有些无奈地笑笑。
看这样子怕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按李歌乐的性子,这会儿不是扑上来哭就是要开始哇哇骂人了,沈无昧甚至做好了张开双臂的准备,也想好该如何应对这两个人一触即发的矛盾。
可李歌乐只是那样站着,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不等眼泪掉下来就抬腿冲沈无昧走过来,然而也仅仅是走过来,在他身侧停了一瞬,便绕过他径直往山坳口走去。
沈无昧一愣,连戥蛮也愣住,似乎谁也没料到这个直肠子的小军爷怎么会突然如此隐忍。沈无昧又将眼神扫向戥蛮,戥蛮似乎带着些许慌乱,视线飘忽不定地在沈无昧身上溜了一瞬,便偏过头望向别处。
沈无昧倒是大方得很,咧嘴一笑,不疾不徐道:
“淮栖留在月大夫那吃晚饭,你不必等了。”
言罢欲转身,却又停下,轻描淡写道:
“天凉了,记得关窗,风硬吹脖子。”
而后便扬长而去,戥蛮僵立在原地,死死瞪着天策消失在山坳口的背影,缓缓咬住了下唇。
过了好半天,敞开的木门灌进来的凉风让戥蛮不住打着冷颤,他却始终没有关门,维持着一个姿势靠在门框上,满面阴霾。安静的屋内渐渐暗得什么都看不清,一点声音都没有,戥蛮却背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暗哑道:
“出来吧。”
只开了一半的后窗发出细小的摩擦声,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推开,露出宝旎半张苍白的脸。
“他发现我了?”
戥蛮没吭声,他慢慢攥起拳来,让自己不再发抖。
宝旎仍站在窗外,从方才他就一直藏身在这儿,凭李歌乐那种洞察力,原本根本不会出任何纰漏。
“你为什么要问最后一句?那不是我们计划好的。”
宝旎声音很冰冷,他盯着戥蛮的背影,觉得有股寒意由脚心钻进来,缓慢而持久地往上爬。他开口,却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声音:
“你就那么想知道他和淮栖的关系?他喜不喜欢淮栖又怎样?淮栖知不知道又怎样?那与我们何干?”
他不是没发觉戥蛮的变化,可他不愿信,也不敢信。他从幼时便紧紧追随着戥蛮,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戥蛮,他知道戥蛮自私多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知道对戥蛮来说善与恶根本不重要,只要他高兴,任何人都能牺牲。可他是他的阿蛮哥哥,是那个从小牵着他的手,曾说过会保护他的阿蛮哥哥,他爱他。他愿意将身子给他,将心给他,将命也给他,只要是戥蛮要做的,无论什么他都会义无返顾地帮他,哪怕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他唯独没有想过,若有一天戥蛮爱上别人……
不,不会的,只有这个,绝对不会的!
宝旎脸色更差,手指狠狠抠在窗框上,几乎连指甲都抠进去。他咬牙又道:
“若不是你多问那一句,也不会将算计好的时间拖长了许久,也就等不到沈无昧来。阿蛮哥哥,你难道真的……”
“闭嘴!!”
戥蛮突然发狂了一般怒吼,拧身冲宝旎扑过来,眨眼间便恶狠狠掐住他脖子,用蛮力将那张惊恐的脸拽向自己,几乎脸贴脸吼道:
“计划不会失败的!懂吗!不会失败的!李歌乐一定会去找凌霄哭诉!凌霄也一定会独自来向我兴师问罪!!懂吗!!”
宝旎被掐得无法呼吸,整张脸都涨红了,他徒劳地掰着戥蛮铁硬的手指,拼命由喉咙挤出几个字来:
“他……他不会……去的。”
他听见戥蛮发出一声细小的闷哼,呜咽一般,而后整个身子都被生生扯起来,戥蛮掐着他的脖子粗暴而蛮横地将他由窗外拖进了屋。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戥蛮会杀了他。
然而他被凶狠地按在冰凉的地面上,听见戥蛮犹如恶鬼般的声音响在耳边:
“不要自作聪明,宝旎,否则下一个死在我手里的就不是凌霄,而是你!”
宝旎感到喉咙一松,骤然灌进来的空气让他失控地大口喘息,受损的咽喉却难以承受地剧痛起来,他边喘边咳,几乎将内脏都咳出来,整张脸呈现出可怖的紫红色。
戥蛮半跪在他身旁,冷冷看着他蛇一般趴在地上痛苦扭动,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
过了好半天宝旎才渐渐找回声音,他嘶哑着说了一句:
“若李歌乐如你所愿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方才他就会向沈无昧求救,不是吗?”
戥蛮未吭声,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宝旎看,眼神中的狠绝也渐渐淡下来,仿佛狂风暴雨过后逐渐安静下来的密林般,深邃幽暗,却微微闪动着奇异的光。
宝旎脸色慢慢恢复了苍白,他额角淌着大颗汗珠,皱着眉撑地坐起来,抬头去看戥蛮,继续道:
“我知道计划对你很重要,正因为如此我才拼命帮你,你我都明白,这个大营里最危险的人就是那个沈无昧,这个人心思太深,他究竟调查到什么地步或许连凌霄都不知道,如果他对我的身份有了定论,我们能争取的时间就更短。”
然而戥蛮依旧沉默不语,宝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叹口气又道:
“现在我们的境地很微妙,计划迟迟没有进展,虽然如‘大人物’预想的一样,他们始终认为你的目标是月冷西,可淮栖那里能维持多久尚不可知,李歌乐又似乎并不若我们想的那般愚蠢,况且我们连‘大人物’的真身都没有见过,不知道他是何势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凌霄的命,却时时刻刻面临暴露的危险。他许诺给你的自由真的能实现吗?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只是‘大人物’手里的一颗棋,若计划失败,我们会变成弃子,万劫不复啊。这种时候你根本不该去想什么淮栖!”
宝旎的声音并不流畅,说得越多越是吐字艰难,可戥蛮却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是缓缓矮下身来,伸出手来摸在宝旎面侧,轻轻磨蹭。
宝旎讶异地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有这种举动。抚在脸上冰凉的手指温柔得像羽毛一般,他已经很多年没感受到过戥蛮这样的抚摸。
没错,最开始戥蛮不是现在这样的,他也曾很温柔,很坚忍,也曾用幼小的身体保护他,拉着他的手疯跑在家乡的山野间。他曾说会一直这样守着他。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他几乎都快要忘了,如果他们从不曾离开苗疆,一切会不会不同?
他们可还回的去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无法从戥蛮的眼睛里找到一丝温暖,终日生活在尔虞我诈里,满目都是鲜血疮痍,能选择的只有杀人或者被杀。他可以体会戥蛮胸中的恨意,甚至愿意付出一切平息他的怨愤,这回该换成他牵着戥蛮的手,带他回苗疆去,回到自由的地方去,那样他一定可以再次见到那个温柔的阿蛮哥哥。一定。
戥蛮专注地看着宝旎眼眶里涌上来的泪水,轻声开口:
“宝旎,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世上,你对我最好了。”
宝旎忍不住抽泣一声,眼泪决堤了般掉下来,他几乎就要扑上去紧紧抱住戥蛮,却在下一刻被狠狠攥住了头发。
戥蛮眼中瞬间溢满的阴狠蛊毒一般啃噬着宝旎的内里,刹那间痛若蚀骨。他的头被蛮横地拽近,全身发抖地听戥蛮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但计划是计划,淮栖是淮栖,淮栖的事,与你无关!”
言罢戥蛮狠狠甩开他,立起身来指了指门,淡淡道:
“滚。”
宝旎突然没了表情,连泪水都仿佛僵在脸上,他的视线空洞又执拗地盯在戥蛮脸上,然而不过片刻,那双眸子里的光彩黯淡了下去,黑洞般深不见底。
他静悄悄地站起身来,略有些脚步不稳地走出门去,无声无息消失在暮色里。空气凝结了一般,在戥蛮四周缓慢流淌如同胶着的黏液,他望着宝旎的身影,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久未碰触的过往中被他遗失了。可他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也不愿再去想了。
[策花][乱世长安系列]《太素》 (8)
李歌乐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营房的,他似乎听见沈无昧在身后叫过他一次,可他没停下。他什么也不想说。
胸口很疼,脖子上针刺的感觉愈发明显起来,夺命蛊留在他身上的疼痛没有半点消失的迹象,然而最令他在意的却是那层层驱散不开的屈辱感。他输给了戥蛮,甚至还被种了要命的蛊毒,连戥蛮的威胁都只能生生吞下去,连回敬的资格都没有。
最初看见沈无昧时候的委屈已经不见了,他不敢也不配再露出怯懦的样子,也许只要他哭丧着脸去跟师父或是沈叔叔撒个娇耍个赖,哪怕去给月叔叔看看他身上的伤,这些大人就都会毫不犹豫去跟戥蛮拼命,但这些他曾以为理所当然的偏疼和宠溺,现在却像沉重的秤砣一样压在他脊梁上。他太愧对这些人,愧对这么多的爱。
师父曾耳提面命告诫他要好好练枪,沈叔叔也曾不厌其烦嘱咐他要认真学习兵法,连月叔叔都耐着性子劝他要刻苦上进,可他从来没当回事。他以为战争离他还很远。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战争不只在遥远的疆场,没有硝烟的地方,他一样没能力保护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