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乐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本能的要抠嗓子催吐,正这时李安唐推后门一脚踏进后院:
“哥?”
李歌乐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生生将那哽在喉间的药丸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冲李安唐摇了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这回真是要死不瞑目了。他想。
罪魁祸首的金蟾饿不死,这时气定神闲地趴在地上,冲李歌乐仰起头来,懒洋洋地鼓了鼓腮,终于满意了一般又咧咧嘴,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呱”。
李安唐哭笑不得地瞅着李歌乐满头满脸都是水的狼狈样,走过去将金蟾抱起来放回水缸。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看饿不死?我还以为你不记得养过它了。”
李歌乐没回话,苦笑了一声,魂不守舍地踱回屋去。想来幼时淮栖还曾很喜欢这只金蟾,老念叨着这是稀罕物,开膛晾干了都是宝贝,吓得李歌乐一直没敢拿给他玩,一晃十几年了,淮栖是不是都忘了?
衣袋里那颗白豹子牙到底又没能送出去,李歌乐叹口气,缩在床上按了按口袋,愈发沮丧起来。
与此同时,帅营里淮栖正帮着月冷西收拾细软,师徒二人小声说着话,凌霄则在屋角细细擦着长枪摧城。天色已经不早,月冷西却似乎并没有让淮栖离开的意思,凌霄便猜出来他的用意,小声叹了口气,偷偷瞄了一眼安静乖巧的淮栖。
连他也看出来了,淮栖雪白的颈子上有一圈淡淡指印,过去了一天都未消退干净,别说月冷西,连他都心疼得不行。
淮栖六七岁就出谷跟随月冷西,无论岁月如何艰难月冷西也咬牙挺着未曾让他受过半点委屈,平日里贪玩挨骂了不起也就抄抄药典,连一个指头也舍不得动他,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他受这般折辱,月冷西面上虽是惯常的不露声色,心里还不知多少伤心难过,他不说,反而让凌霄更加忧心。想必他此次断然是不会让淮栖再回戥蛮那儿去了。
果然,月冷西扭头看了看天色,垂眸淡淡道:
“淮栖,去帮将军另铺床褥。”
淮栖似乎并不惊讶,应了一声,便低着头起身去翻柜子拿备用的被褥出来,凌霄回身看了看月冷西,见他脸色很差,眉宇间带着丝丝寒意,便也不好多说,放下长枪帮淮栖收拾床铺。
屋内有种微妙的窒息感,月冷西催淮栖和凌霄去洗漱,自己则打开药箱调弄什么。直到凌霄躺下他也未再开口说一句话,淮栖铺好了被窝叫了声“师父”,他才端着个药碟子过去坐在塌边,伸手拽淮栖也坐下,轻轻拉高了他的下巴。
指印其实已经淡去很多,但月冷西仍是认认真真将活血祛瘀的药膏反复涂在上面。淮栖抬着头,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帐,觉得师父的指尖冰凉,还有些发抖。莫名的,他有点想哭。
泪水缓慢地凝结在眼眶里,他眨眨眼,庆幸仰着头的姿势让眼泪没那么容易掉下来。
药膏敷在皮肤上凉凉的,很是舒服,淮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立刻明显感到月冷西指尖一震。
“你大概有不少事想问我,但先别问。”
月冷西沉沉的声线在安静的室内回旋,淮栖偏了偏头,没吭声。
关于戥蛮的事,大概师父他们已经知道很多了吧,可没有人告诉他,就像在刻意避讳,他不能理解戥蛮那些赤裸裸的敌意,也不明白大人们都在打什么哑谜,他现在只是明白自己愚蠢地将憧憬与爱慕当做了同一件事。
老实说,直到昨天他还以为他与戥蛮之间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只要他足够有耐心,迟早能让戥蛮融入这里。现在他明白了,有些事一直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他根本就不知道戥蛮究竟想要什么。或者说,他从来不曾关心戥蛮真正的意图。
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想过去了解戥蛮,结论却是他也不知道。
他希望戥蛮陪他玩,带他去疯跑,给他讲新奇的故事,却丝毫没在乎过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过往,想要做什么。他甚至一开始就希望戥蛮离开恶人谷来找他,却从未想过要离开浩气大营去找戥蛮。
这不是爱。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淮栖垂着头沉默不语,月冷西看着他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他身为师父,这一次实在太失职。他明明可以不让事态发展到今天这种境地,却昏了头害怕自己会阻碍了孩子的幸福,一念之差,已让他追悔莫及。他看着淮栖乖顺地躺进棉被里,呆呆盯着爱徒铺散于枕上的长发,不由自主地替他顺顺,而后便如多年前淮栖还是幼童时一样,轻轻拍着他,等他入眠。
淮栖背对着月冷西侧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终于掉下泪来。这世上最疼他的人到底还是师父,若说还有旁人,除了凌将军和沈叔叔,大抵就只有李歌乐了吧。
想到李歌乐,淮栖微微皱了皱眉。傍晚间见他失魂落魄的,忽而又发了疯一样跑开,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么大个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明儿少不了要去看看他。
师徒两个就这样各自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李安唐一宿都睡得不是很踏实,她总觉得哥哥有点不对劲,可李歌乐又死活不肯说明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宿才困极了睡死过去。次日便醒得略迟了,她翻身起床,急着去操练好尽早去江边。自从阿诺苏满去了苗疆,羌默蚩成每天都一早去江边等她,这样一天天下来,操练完就去江边几乎成了李安唐的习惯,雷打不动。
今儿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李安唐叠好被子撸了一把头发,转身要去洗漱,不经意地往哥哥榻上瞄了一眼。李歌乐从来不会这么早起,这会儿肯定睡得像死狗一样。
然而下一刻李安唐便愣住了,抱着洗脸的木盆停在原地,瞪大了双目又往李歌乐床上看过去。
李歌乐不在,不,不只是这样,连床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简直像他昨儿就没回来一样。
不说李歌乐会不会突然脑子抽筋起了早,她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见过李歌乐叠被子。无论谁跟他说要注意军风军纪,内务整洁云云,他向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记不住,每天都是李安唐下了校场帮他整理,今儿这是吹得什么风?
李安唐摸了摸脑袋,一脸惊异地走近那张床——被子叠得略有些潦草,褥子也没有完全拍平整,看得出来没经验,确实是李歌乐自己叠的。
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李安唐摸着脸,半点头绪也想不出来,满腹狐疑地去院子里洗漱,心想李歌乐这么早去哪儿了?
也许是去找淮栖了吧,毕竟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看他昨天也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不准这会儿又去粘着淮栖了,不过昨天听沈叔叔说淮栖最近大概会呆在月叔叔那儿,想来去了也没什么意义。
李安唐胡思乱想着,早饭也没吃,匆匆穿好铠甲拿上长枪就往校场跑。今日虽比以往迟了些,可到底还是比其他人早很多。李安唐惯于第一个到校场操练,等别的人到了,她也热好了身。
眼下也一样。秋意越来越深,晨起愈发清冷,李安唐一路小跑,转进校场已然冒出一身细汗,她甩了甩长枪,正要往里跑,眼角却瞥见校场一侧竟有个人比她来得还早,已然有模有样练上了。
李安唐“嘿嘿”了一声,心道不知是哪个兔崽子这么积极,等下少不了要当着大家夸他两句,拎个典型什么的,这批新兵大多是她带出来的,个个都不孬。
她有些开心地甩了甩高束的马尾,冲那人走过去,想也没想就豪爽地重重拍了一下那人亮琤琤的铠甲。
“来挺早啊,表现得……”
不错这两个字尚未说出口,那人倏尔转过身来,眼前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让李安唐差点下巴都掉了。
李歌乐!?
她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扔地上,这哪里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简直就是先祖显灵!凌霄撵着屁股眼不错珠敲打了他十几年也没能让他自觉自愿地上一次校场,今儿这是怎么了?
李安唐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来,李歌乐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不妥,神情里甚至多了一抹淡然,冲妹妹咧咧嘴,扭身又喝喝哈哈地练起来。
李安唐下意识退了两步,整个人都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身后一阵脚步声,夹带着一个洪亮的声音:
“兔崽子们今儿还挺……”
同样是话说了一半就卡住,脚步也骤然停下了,李安唐扭脸去看,是凌霄。跟她一样一脸震惊,跟看见鬼一样瞪着李歌乐,也是张口结舌没叫出声来。
凌霄抱着枪弓着身子来回看着李歌乐和李安唐,冲李安唐努了努嘴,意思是“你带他来的?”
李安唐嘴还是没合上,瞅着凌霄摇摇头。
凌霄又指了指李歌乐,无声地用口型对李安唐说“他咋了?”
李安唐摊开手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师徒俩就那样面面相觑地盯着李歌乐兀自操练着,谁也没敢上去问,干等着李歌乐练完一套枪收了势,才扭过头来对凌霄笑笑道:
“师父,之前教我的那套枪法,您再帮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