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在戥蛮身上一直疑云重重,师父他们近日来都在调查周旋,想必连妹妹李安唐都在协助他们,只有他,他就像个什么都不关心的娃娃,没有人指望他能有何作为,看似无忧无虑活在疼爱他的人为他营造的和平里,浑然不觉已渐渐变成了个废物。他甚至连戥蛮一个衣角都碰不到,长枪在他手中,还抵不上一根筷子有用。
戥蛮戏谑的表情刀刻般印在他脑海中,汹涌而来的屈辱感让他一阵抑制不住地干呕。不能这样下去。他想。
还不能放弃。
暮色暗得很快,不多时已然什么都看不清了,外面吃喝已毕的士兵也都三三两两回了各自营房,兵营里顿时安静不少。李歌乐呆呆坐在床上,灯也没点,像尊木雕一般。
李安唐很少这么晚不回来,仿佛是意外的独处般,李歌乐也没余力去想妹妹。然而给他思考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李歌乐几乎没反应过来,他犹豫了半晌,那声音再次响起来他才微微一震,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身形瘦小,一袭万花衣袍,长发垂肩,乍一眼他以为是淮栖来了,心里一阵猛跳,再细看却是宝旎。
李歌乐皱起眉来,他现在没心情见人。
宝旎的脸在暮色下显得颇为苍白,嘴角却挂着盈盈笑意,他直直看着李歌乐,微微施礼唤道:
“歌乐哥哥。”
李歌乐敷衍地点点头,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他不知道宝旎为何会来找他,只想赶快打发人走了事。
宝旎依旧甜甜笑着,眼睛顺着李歌乐稍显凌乱的衣袍看了一圈,垂首低声道:
“军医营呆着闷,我时常爱到处走动,方才那情景,我不小心撞见了,歌乐哥哥莫要怪我。”
李歌乐闻言一惊,睁圆了眼睛向宝旎看过去,不经意间瞥见他一边颧骨上似有淡淡淤青,但月色模糊不清,他便以为是自己看错,急着问道:
“你,你看到什么了!?”
宝旎低垂着头,半张脸都掩在阴影里,声音压得更低:
“歌乐哥哥莫急,我……我是来帮你的。”
李歌乐心里一阵慌乱,抹了把脸偏过身去,有些急躁地喘了口气,又回头瞪着宝旎道:
“你什么意思?”
宝旎仰起脸来,嘴角似有若无地轻轻抽动一下,脸色更加苍白,话间却是柔柔暖语。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可淮栖哥哥自幼待我极好,我不想他难受,我知道你喜爱淮栖哥哥,而那戥蛮……戥蛮,若对不起淮栖哥哥,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歌乐没说话,这情况发展得有些出乎意料,他似乎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宝旎却继续说了下去:
“我方才看到戥蛮对你下了蛊,我虽不会解蛊,可之前也向苗疆的朋友学过些浅薄之术,多多少少能帮你抑制蛊毒,只要你能不受牵制,自然就可以去向将军求救,或是……将真相告诉淮栖哥哥。”
将真相告诉淮栖?李歌乐看着宝旎的眼睛,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别扭,他极力想要分辨出那是什么,可脑子里犹如有团纠缠的棉线,如何也理不清晰。
宝旎的笑容却愈发甜美亲昵,甚至冲李歌乐靠近了一步,轻轻点头道:
“这样,淮栖哥哥就会离开戥蛮了,对吧?”
说完便由袖筒中掏出个纸包来,不容拒绝地塞在李歌乐手里,声音极低道:
“这是我从苗疆朋友那得的药,可解百毒,歌乐哥哥,你要相信我。”
说完便撤开身,再次低下了头。
李歌乐愣愣看着手里那个纸包,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拒绝。无论是告诉大人还是告诉淮栖,都让他有种莫名的无力感,他还没想好。可若能解毒毕竟是好事。然而不过犹豫这一瞬,宝旎已经转身离开,再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李歌乐攥着那个纸包发了半天愣,直到一阵凉风飕飕钻进他领口才哆嗦着退回屋里,抹黑点了灯,借着亮光打开了纸包。
里面是一颗淡绿色的小药丸,看上去不怎么可口,不过闻起来倒没什么不妥,虽无药香,但有一抹淡淡的独特暗香,并不是常有的香气,分辨不出成分是什么。
该不会是毒药吧?李歌乐捏着药丸对着灯火翻来覆去地瞧,到底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犹豫着伸出舌头来,想舔一口什么味道。舌尖还没碰到药丸,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不等他收回舌头房门便被刷一声推开,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将药丸攥回手里,便伸着舌头一扭头,直直迎上归来的李安唐狐疑的眼神。
“哥……你干啥呢?”
李安唐一脸惊恐地看见李歌乐对着烛火伸舌头,还以为他犯了癔症,慌手忙脚上前摸他额头。
“没发烧啊……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李歌乐赶紧收回舌头,尴尬地甩甩脑袋,将攥着药丸的手藏在身后。
“别闹,你去哪儿了?这时辰才回来。”
李安唐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变颜变色的李歌乐,视线停在他别在身后的手臂上,清清嗓子道:
“我在沈叔叔那儿,你手里藏啥呢?”
李歌乐敷衍地“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挥挥手道:
“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打听,姑娘家家的天黑了别总混在男人屋里,多不好。”
李安唐歪着头看他,噗嗤笑一声,捶他一记道:
“你不是男人?”
李歌乐佯怒地一瞪眼,捏了捏妹妹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
“我是你哥。行了,快去洗洗,看你这一脸灰,晚饭吃了没?”
李安唐笑着放下长枪,一边卸铠甲一边应了句“吃了”,兄妹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聊了会儿,便去打水洗脸。
李歌乐靠在床上聊得心不在焉,见李安唐去打水不再理会他,忙起身轻手轻脚溜到后门,盯着手里的药丸犹豫半晌,到底推门摸进了后院。
他不想让李安唐知道晚间发生的事,尤其是关于宝旎和这颗药丸。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件事不该草率地去告诉师父,沈叔叔和月叔叔也不行,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颗药丸也是。
宝旎出现的时机太精准,这让他莫名有种警觉,没什么理由,硬要说的话,大概是直觉。
这药丸到底是什么?他并不精通药理,说不准给淮栖看看能看出名堂,可他似乎也没什么好的理由拿这东西去给淮栖。话说回来,如果戥蛮想杀他,打斗当时那蜈蚣就能要了他的命,何必要到事后再叫宝旎来给他吃毒药?
况且戥蛮又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吃下去,他看起来有这么蠢?
李歌乐蹲在后院,借着窗口的亮光仰起脸来又反复看着那颗药丸。
整个兵营里只有李歌乐兄妹这间带了个后院,平时除了李安唐回来打扫之外,李歌乐是不怎么来的。院子不大,几乎没什么装饰,除了院墙边上那棵长势茂盛的枣树之外,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那是李歌乐住进来的时候跟凌霄要的,为了养个小家伙。
李歌乐半蹲在缸边,托着腮盯着药丸,一脸的冥思苦想,冷不防从缸里露出半个拳头大金灿灿的东西来,溅出来的水花撒了李歌乐一脸。李歌乐吓一跳,皱着眉看过去,抹了把脸。
“哎哟,饿不死?你还活着呢?个头长了不少啊。”
李歌乐乐呵呵的。缸里养的是幼时阿诺苏满送他的金蟾,因为阿诺苏满说平时不用喂它什么也可以,便索性给它起了个“饿不死”的诨名,想来因为不用怎么喂养,他都差点忘了这家伙还在后院水缸里。
记得刚拿回来的时候饿不死只有半个巴掌大,现在一眼看过去竟大了不止一倍。此刻它只露了半个脑袋在水面上,半眯着眼盯着李歌乐看,李歌乐笑眯眯地伸手要去拍它,不料金蟾晃了晃身子,一脸嫌恶地躲开了他,半个身子趴在最远的缸檐上,歪着头警惕地瞪着那只伸过来的手。
李歌乐一愣,心想大概是许久没来管它,已然忘了谁是主人,便也作罢,再次愁眉苦脸举起那颗药丸来看。饿不死突出的双目微微转动,也盯在那颗药丸上,鼓了鼓腮。
“饿不死,你说这玩意儿能吃么?”
李歌乐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头绪,若这药丸真能解毒,倒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也是他现在最迫切需要的,可万一这是毒药,那真就死不瞑目了。
金蟾裂开大嘴“呱”了一声,夜色中那声音清脆响亮,又吓了李歌乐一跳,忙用手冲它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小声道:
“别那么大声,让安唐听见咋办!”
说完探头探脑往窗缝里看了看,李安唐大概还没洗完,屋里没人,门半掩着。
“这要真能解毒就好喽……”
李歌乐叹口气重新又蹲下,将药丸举起来对着月光来回看,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赌这一把,金蟾拧了拧身子,又“呱”了一声,李歌乐没理它,却听见屋里传出来一声:
“哥,乌漆墨黑的你跑后院去干啥呢!?”
吓得李歌乐一个激灵,赶紧扭头回了句“没干啥!”,可他嘴刚张开,金蟾猛然由水中一跃而起,圆滚滚金灿灿的身子一点没犹豫全都砸在了李歌乐高举的手臂上,一大片水花连带一声响彻天际的“呱!”,惊得李歌乐顿时撒了手,药丸顺势准确无误地甩进了他大张的嘴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