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乐视线上上下下扫着戥蛮,便见他衣袍襟口松松敞开着,往常挂了满身的银饰零零散散少了很多,高高束起的发绾也略显凌乱,袖口甚至还向里卷着,分明是仓促穿戴。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那房角榻上一塌糊涂的床褥和随意搁置其中的银饰就俨然是铁证!
戥蛮脸上表情很微妙,似乎没有半点慌张躲藏之意,反而有种淡淡的笃定,仿佛李歌乐的擅自闯入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李校尉,你就这么闯进来,未免太没规矩了吧。”
他开口冷笑着说了这样一句,犹如在李歌乐燃着熊熊烈焰的胸膛里泼了桶油,李歌乐泛红的眼中登时腾起一股辛烈戾气,甩臂将长枪狠狠往地上一顿,指着戥蛮鼻尖高声咆哮道:
“你还有脸跟我说什么规矩!你说!你方才是与何人苟且!”
戥蛮挪了挪身子,仍旧不屑地瞥着李歌乐,放肆一笑,拢了拢额边碎发慢悠悠道:
“李校尉说笑了,你哪只眼见我这里有旁人了?”
李歌乐咬牙停了嘴,他也觉得奇怪,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方才还颠鸾倒凤的动静怎么眼下就剩戥蛮一人了?他那时以为屋里的是淮栖,心神大乱之下自然是没勇气偷偷趴窗确认之类,捉奸未捉双,眼下却是他成了哑巴吃黄连,半点证据都拿不出来,反而让戥蛮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戥蛮脸上闪过一抹狡黠,半是得意半是挑衅地冲李歌乐扬了扬下巴,那张说来比常人英俊许多的脸现在带着毫不遮掩的桀骜神情,竟十分令人生厌。李歌乐气得面色惨白,攥着长枪的手微微发抖,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有口痰梗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恨不能扑上去撕烂那张假惺惺如面具般的脸!他咬牙切齿闷吼道:
“你!你怎能如此对待淮栖!”
李歌乐或许不了解戥蛮,但他太了解淮栖了。淮栖不是随意向谁示好的人,也不会那样默许与一个人如此亲密,这些明明是他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如今却都给了戥蛮。如果淮栖知道戥蛮是这样下流无耻之辈,还不知会如何悲伤痛苦,光是用想的,就已经让李歌乐痛彻心扉。
然而他悲愤的神情一点也没影响到戥蛮,戥蛮冷冷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浓浓嘲讽意味:
“哟,怎么不叫淮栖哥哥了?你这点伪装,就只在他面前用而已?”
李歌乐简直要被戥蛮这阴阳怪气的态度逼疯,他像头发怒的野兽般低吼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将长枪横握,双腕猛绷,枪身随之一凛,已然拉开了架门。可他却没做下个动作,只是恶狠狠道:
“我不会让你欺负淮栖哥哥!”
戥蛮眯着眼打量着暴怒的李歌乐,视线在那杆操练常用的长枪上定了半刻,忽然笑出声来,用看杂耍般的戏弄眼神瞥着李歌乐,笑得身上银饰哗啦啦响。
“怎么,你想保护他?那为何还不动手?怕了?”
这露骨的挑衅终于击溃了李歌乐最后一丝理智,他嘴里怒吼着“谁怕你!!”,随即脚尖点地双臂微振,拧身一个突进直直冲戥蛮攻过去。
戥蛮却动也未动,那模样就好像丝毫未有防备,却在枪风将要挨上他的瞬间旋身右撤。随着他身形变换,右手迅速摸向腰间竹筒,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单手照李歌乐耳后甩过去。李歌乐攻势力道过大,一时收不住动作,见他动作快如闪电不由大骇,本能地侧身躲避,却在下一刻感到颈侧似有针扎般的细小刺痛,连忙收势稳住脚步,凝气海旋身甩枪又刺。然而只在这一瞬,原本磅礴的气海骤然如同被击碎了一般散作一团,任凭他怎么凝神定气也无法聚拢。不过一进一退之间,戥蛮脸上带着阴森笑意鬼魅般欺近他,单手挨上那杆长枪枪身,顺势一挡,竟硬生生将李歌乐推得退了两步。
李歌乐狂吼一声拼命举枪,不管不顾地提气凝神,胸口登时一阵沉闷痛疼,逆行的气血几乎就要冲破经脉,凶险至极。
然而根本等不及他再摆架门,李歌乐看见戥蛮脸上的笑意妖异诡谲,心中有股突如其来的不安瞬间扩散周身,他听见头顶有细不可闻的窸窣声,登时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抬头去看,一个巨大暗影不知何时盘绕在房梁之上,只在他仰头的一瞬飞快窜了下来。
他终于看清了,那是只周身闪着淡淡暗紫光泽的硕大蜈蚣,无数只虫足摩擦在房梁上声音却极其细小,而那丑陋头颅上的骇人口器眼下就贴在他头顶,他甚至能清楚看见那一层层密密麻麻的锋利虫牙,根本连一个瞬间都不用便能给他致命一击!
然而蜈蚣却定在那里没咬下来,李歌乐觉得心跳仿佛骤停了一般,从未感受过的巨大恐惧让他连一声惊呼都叫不出来,戥蛮却在这时无声无息绕在他身后,冰凉的指尖轻轻划在李歌乐溢满冷汗的后颈上,贴着他耳畔轻笑出声。
“别动。中了我的夺命蛊,风蜈这口咬下去,便只好下辈子见了。”
李歌乐生平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样近,近得让他由里至外都颤抖起来,腹腔里猛烈喧腾起一阵翻江倒海。
他不敢动,甚至无法顺畅呼吸。他听见耳畔响起戥蛮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也听见自己杂乱如寒风呼啸般的心跳。没顶的屈辱感让他觉得全身滚烫,指尖却僵硬如冰。他几乎无法握紧长枪,只能拼命让自己不就此倒下去。
戥蛮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嗤笑着退开些许,冲那只蜈蚣挥挥手指,蜈蚣立刻收了爪牙,再次无声无息缩回房梁。李歌乐依旧不能动弹,他双目失了焦点,惊恐地凝在一处,汗如雨下。
戥蛮又恢复了那副闲散模样,懒洋洋靠在窗边,一只手把玩着胸前银饰,冷笑道:
“现在你明白了吧?就凭你,能保护得了谁?”
李歌乐只觉得冷汗顺着脊背流下去,无法自控地打了个寒颤,他发不出声音,呼吸紊乱,无论是戥蛮还是头顶那只蜈蚣,他都束手无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能回头拿眼睛死死瞪住戥蛮,用力咬住下唇。
恐惧之后是滔天巨浪般的不甘,可他却如同稚子般无力招架。
那些他曾不屑苦练的枪法套路,如今却如眼前这敌人一样露出狰狞可怖的笑脸来,嘲弄着他的自大和愚蠢。他想起李安唐说的那句“真到要紧时候看你那花拳绣腿怎么保护淮栖哥哥!”此时此刻却真真印证了,可笑他还每每理直气壮以为自己做得到,安唐说得没错,他根本无法与这个苗疆人比,实力悬殊如此巨大,他凭什么保护淮栖?
他根本不配拥有淮栖。他根本不配做个天策。他甚至还算不上是个像样的男人。
李歌乐眼神中燃烧的火焰让戥蛮略微一愣,然而他随即又笑出声来,微微欠身贴近那张挫败的脸道: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给你个忠告。”
戥蛮的声线滑腻阴沉,微眯双眸闪出一抹暴戾:
“你最好当做今天从未见过我。夺命蛊可不是区区月冷西就能化解的,从现在开始,你的生死不过在我一念之间,你若不听话,不但现在保护不了他,将来,也没机会了。”
苗疆蛊术出神入化,夺命蛊更是恶毒至极,那蛊毒会长期潜伏在人体之内,一旦被催化便会立时命绝。对苗疆蛊术的了解,李歌乐大多是幼时听阿诺苏满讲的,亲身经历却还是头一遭。就算继续对峙也不会有任何意义,李歌乐心中纵有再多不甘也是枉然。他输了,输得太彻底。
他像个丧家之犬一般,颤抖着收起长枪,一步步往外走。他现在失去了所有筹码,想必就算去告诉淮栖也没人会相信他,他只会变成一个笑柄,在发生更残酷的事之前再没有任何力量扭转乾坤。何其可悲。
他该怎么做?
李歌乐觉得脑内杂乱无章,胸口的疼痛如同刀剜,方才强行运气导致的经脉逆流已经让他没有更多思考的余力,唯有淮栖那张清秀面孔如同最后的慰藉支撑着他咬牙走完这最艰难的几步路。
戥蛮安静地看着他,像一只蛰伏的兽,在李歌乐踏出门口之前突然幽幽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声线中竟有一抹压抑的愤恨:
“李校尉,除了兄弟之情外,你喜欢淮栖这件事,淮栖知道么?”
戥蛮声音并不高,却像枚钉子一般直直钉进李歌乐心里,他像被烫着了一般猛回头,迎面对上戥蛮那双阴霾的眼。
无论是谁越过李歌乐告诉淮栖这件事都无所谓,唯独戥蛮不行!
李歌乐剧烈颤抖着猛开口要说什么,身后骤然出现的熟悉声线硬生生打断了他:
“歌乐,你怎么还在这儿玩,将军等你可都等急了。”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往来人去看,李歌乐咬着牙眼泪都快掉下来,戥蛮却是眸色一暗,嘴角森森然扯出个暧昧不清的弧度,却意外地未再开口。带着淡淡笑意站在门外的是沈无昧。
戥蛮似乎略显意外,但不过一瞬便收敛了表情,只静静看着沈无昧,往常挂在嘴边的刻薄话倒是一句也没说,连唇角那抹嘲弄的笑意都消失不见了。
沈无昧显然是来寻李歌乐,话也是对李歌乐说的,视线却始终放在戥蛮脸上,既不严厉也不咄咄逼人,仅仅是看着,仿佛未夹杂一分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