戥蛮满心期待着月冷西理应会有的反应,至少会怒目而视,会质问,会吼叫,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该看起来很生气才对。那样才能让戥蛮快乐起来,他喜欢看别人被挑衅得失去理智,像个被逗急了的兔子一样暴跳如雷,就像刚才的李歌乐,他的反应就很不错。
然而月冷西却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只沉默而冷淡地盯着淮栖,脸上看不到任何变化。
简直与传闻中一模一样,戥蛮狠狠瞪住他,他原以为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言夸大其词,未料这万花当真深不可测。
他在恶人谷十六年,自认也见识过无数阴险诡谲之人,能这般沉住气的倒是少见。
人总是容易受外界影响的,本能般对挑衅显露敌意。可月冷西始终淡淡的,气息平和收敛,倒叫戥蛮无端端生出一股挫败来,较劲地嗤笑出声,慢悠悠撑着案子站起身,傲慢道:
“我如今也是浩气盟的人了,月大夫总不该如此冷淡了吧?”
月冷西动也未动一下,只拿眼珠扫了他一瞬,冷道:
“你是何人,与我何干。”
言罢又望向淮栖,沉声开口:
“淮栖,你出去。”
淮栖一震,心神不宁偷眼去看师父,却对上一双冷峻眸子,吓得刚要躬身退下,戥蛮却伸手拽住他,放肆道:
“月大夫与我之间有什么需要避人?”
月冷西默然挑眼看他,脸上仍是惯常的淡漠,心中却掀起不小的波澜。
至少有一件事戥蛮做到了,他用最毒辣的方式,让月冷西牢牢记住了他。在这一点上来说,龙蚩确实逊色许多。
爱慕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公平的,月冷西自己为了心中挚爱也曾不惜与命运以死相博,他又何尝不懂龙蚩对他的心意?可他无法做出哪怕一星半点回应。他从来不是纵欲之人,天生寡淡的性情无形中阻绝了许多撩拨挑逗,偶尔也会有龙蚩这样的人,执拗而顽固地跟在他身后,他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他并不想将无望的情感加注给心怀希望之人,宁肯独自一人,不听,不想,不看。他曾以为那样就没有伤害。
后来他遇见凌霄,终于明白了那些义无反顾的理由。也更加不能再给龙蚩任何回应。直到那倔强的五毒在潼关将命都给了他。
他过了很久才知道龙蚩家中还有一弟一妹,也曾想去探望,却被阿诺苏满告知龙蚩的胞弟已代替龙蚩被送往恶人谷,作为新的银雀使。
谁也不能阻止这盘棋继续走下去,月冷西比任何人都明白。
戥蛮见月冷西面无表情又一次不肯开口,不由恼火起来,瞥了一眼头都不敢抬的淮栖,嘲讽地笑笑,双臂环胸盯着月冷西冷笑道:
“月大夫,我和家兄不同,家兄连死都不怕,却不敢离开那个地方,可我不同,只要能和淮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如此,月大夫可知我真心了么?”
戥蛮毫无遮拦地提起龙蚩,却仿佛没有半点对逝者的尊重,这让月冷西略微皱了皱眉,沉沉道:
“你叛逃恶人谷,可知后患无穷?”
月冷西有了反应,这让戥蛮一阵亢奋,他眼角露出抹藏不住的戾气来,眯着眼嗤笑道:
“当年冷月不也为了心爱之人做了叛逃之事?如今我们也没什么两样。”
这话简直太过肆无忌惮,这世上哪有几人敢在月冷西面前如此赤裸裸讲出这混账话来,连淮栖都惊得倒抽口凉气,猛抬头哆嗦着瞪住戥蛮嚣张的侧脸,就算被师父罚他也认了,却怎么也不能容忍有人这样侮辱师父,直气得眼圈泛红,冲戥蛮厉声吼道:
“住口!你怎敢如此对我师父说话!”
戥蛮瞥他一眼,又将视线放回月冷西脸上,竭力搜寻着那张冷酷面容上更多的愤怒。
“正因为他是你师父,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初来乍到,总要跟岳丈大人讲讲清楚不是?”
“你!”
淮栖睁大了双眸,难以置信地瞪着这个言行乖张的五毒,举起颤抖的手指指住他面门,气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又怕极了师父发怒,转过身来冲月冷西走了两步,几乎快要哭出来一般叫了声“师父”,他想告诉师父戥蛮平时不是这样的,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也算不上了解戥蛮,一股异样的情愫在他身体里猛烈撞击,让他顿时无措起来。
月冷西却再没有露出更多表情,他盯着戥蛮双眼,淡淡道:
“不必说了。”
言罢扭身迈出屋去,瞥了眼缩在他身后的李歌乐,无声地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李歌乐此时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他咬着唇望了一眼淮栖,也说不出什么来,又不愿去跟戥蛮废话,索性追着月冷西离开了军医营。
淮栖下意识追了两步,想到师父眼下定也不想见他,脱力地靠在门框上停下来,只觉得有些事开始往他不能掌控的地方发展,可他却不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好像不喜欢戥蛮?方才戥蛮又怎会如此目无尊长?密林里的那个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会说好多好多温柔的话,笑起来像天上的星,他仿佛无所不知,善良又勇敢,他甚至为他离开了恶人谷,他应该是个好人,不是么?为何他却觉得眼前这个五毒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淮栖咬了咬牙,扭头瞪着戥蛮愤愤道:
“你这烂嘴的蛮子!怎可对我师父无礼!”
然而戥蛮脸上那些露骨的戾气却突然消失了一般,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冲淮栖柔柔笑起来,走近几步将他拥入怀里,低声哄道:
“好好好,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那低沉声线环绕在淮栖耳畔,恍惚间竟让淮栖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真的戥蛮。
也许他们都误会他了,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淮栖想。
[策花][乱世长安系列]《太素》 (5)
多了一个戥蛮的军营似乎并没有不同,李歌乐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没往军医营跑的日子,全身上下哪都觉得不对劲。
虽然没去找淮栖,却也懒于去校场练枪,他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李安唐看不下去揪着他训了几次,他也不算很在意,凌霄只在头两天来催他练功,见他情绪低迷便也纵着他了,这几日天天来的倒是沈无昧,也不说什么正事,只是陪他东拉西扯地聊天。
“你以后都不见淮栖了?”
这日沈无昧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李歌乐差点红了眼圈,闷闷道:
“怎么可能,我只是一时不知怎么见他……”
沈无昧一脸坏笑,捶他一记道:
“咋就不知?看他一眼又不会少块肉,你就不好奇他整日跟戥蛮同处一室都做些什么?”
李歌乐撅着嘴翻了翻眼皮,他才不想知道那个南蛮子都跟淮栖做什么,反正做不出好事来。
沈无昧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李歌乐无神的眼,笑嘻嘻道: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你心里都有数了?”
李歌乐想起沈无昧曾提醒他的那些,又想起前几日心底泛出来的那股欲望,没来由红了脸,又有些泄气,胡乱点了点头,不肯吭声。
沈无昧不以为意,伸手擒住李歌乐下巴,将他脸扭过来:
“歌乐,别人能帮你的始终有限,有些事,唯有你一人可为,你不是喜欢淮栖?之前他只是没机会知道,可现在你若再这么优柔寡断,他就会变成不想知道。戥蛮只是一个变数,不是结果,而你,却可能是戥蛮的变数,你想放弃这个机会么?”
李歌乐被迫直视着沈无昧的眼睛,惊讶于没在那双眸子里看到惯有的调笑之意,他知道沈无昧是很厉害的人物,若不是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模样,也许能让李歌乐更早一点明白他该跟谁求助。
然而李歌乐并不能完整消化沈无昧的话,他习惯了凌霄直来直去的作风,沈无昧一肚子弯弯绕绕,说出话来都拐着弯,跟不想让人听明白似的。
“我是戥蛮的变数?为什么?”
沈无昧笑笑,眯着眼瞅着李歌乐茫然的脸,叹口气道:
“他现在一定志得意满,淮栖是他最大的战利品,或许也是最利的武器,但他所有的筹码除了他哥,就只有‘淮栖也喜欢他’这一点而已,你懂我的意思么?”
李歌乐傻乎乎眨眨眼,呆呆道:
“不懂。”
沈无昧“啧”了一声,扬手敲在李歌乐脑袋上,心想这小家伙光是性情像极了他师父,智慧却一点没学来。凌霄虽然看上去没正经,其实内秀得很,啥事也逃不出他的眼。凌霄只是装糊涂,这小子却是真糊涂,真是急煞人也。
吃了一爆栗的李歌乐委屈地捂着脑袋瞅沈无昧,实在搞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
沈无昧又叹口气,凑近他小声道:
“我们都不熟识戥蛮,连淮栖也一样,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没人知道,淮栖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意更没人知道,两情相悦可没那么简单,这就是变数,能利用这个变数的,唯有你一人而已。”
说完沈无昧直起身来,细细将衣摆理好,拍了拍李歌乐头顶,继续道:
“你若一直这么躲着,等一切已成定局也就没什么变数好说了,我之前跟你说过戥蛮或许是冲着月大夫去的,当然我们都希望他不是,可若果真如此,你师父定会拼尽全力护月大夫周全,届时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现在还不迟,你就不想知道淮栖心里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