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羌默蚩成却垂着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
“无所谓,你也好,他们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说着将手轻轻抚在受伤的脚踝上,眉间微蹙,单手一翻,便瞬间招出个翩翩飞舞的彩蝶来,轻轻置于伤处。
那手法太快,简单的几个动作却恍然瞬间便完成了,李安唐屏住呼吸看着她,没有出声。
然而她也只是让彩蝶停留了片刻,便没了别的动作。
“安唐姐姐,江水凉,你回去可要好好驱驱寒,我……不能呆太久,你若不抓我,我要回去了。”
羌默蚩成眼睛直直看着李安唐,慢慢站起身来,直到她翩然转身离开,李安唐也没能有半点回应。
她看不出来。
她看不出来这五毒身上有任何破绽。她的眼神太清澈,不带丁点污浊,她从未见过如此纤尘不染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入恶人谷?
一定是她忽略了什么。
待到那姑娘没了踪影,李安唐才心事重重往回走。这一耽误可比往常多了些工夫,连守营的戍卫都忍不住多嘴问了几句,李安唐胡乱敷衍着没心思和他们扯,想了想便径直往帅营走去。
浩气盟统领大将军凌霄,这几日简直快愁白了头发,他坐在帅帐里,托着下巴一脸苦大仇深,瞅着眼前照旧气定神闲的副将沈无昧,不知第几次重重叹了口气,悻悻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戥蛮的目标基本可以确定是阿月?”
沈无昧捧着一碗热呼呼的茶,慢条斯理吹了一口,点点头道:
“虽算不上确定,但目前也就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得通。”
凌霄揉了把脸,拧着眉“啧”了一声:
“我怎么也想不通,谢盟主到底怎么个意思,他是想用戥蛮制衡阿月?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沈无昧笑笑,眼睛只盯着茶水,一点不着急。
“那却不是你我能揣测的事,现在的问题是,戥蛮在浩气大营如入无人之境,除了帅营,几乎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这很危险。”
凌霄沉默半晌,盯着沈无昧的侧脸道:
“有个事,我正想跟你商量。岁近年关,边境战事似乎缓和不少,我想着,也该带孩子们去看看修然哥,想来也有十年了吧,修然哥一定很想念那两个孩子。我想跟阿月同去,也带上淮栖,借此或许能让戥蛮离开大营数日,也可方便你行事。”
沈无昧略挑眉,道了声“好”,帅帐外便传来回事声:
“校尉李安唐求见。”
凌霄忙收住了话头,与沈无昧对视一眼,喝了声“见”,便看见帐帘外伸进个脑袋来,笑嘻嘻瞅着帐里两个大人,喊了声:
“师父,沈叔叔——”
凌霄笑着看那探头探脑的小姑娘,招招手让她进来,半是宠溺半是严厉道:
“进来站好,没个正经模样,平日里也不见你把‘沈叔叔’叫这么甜,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吧?”
说归说,李安唐可算是凌霄最得意的徒弟,虽是个女娃,却比大半个军营的秃小子都有出息,免不了对她诸多偏疼,一劲儿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那英姿飒爽的小军娘架势,怎么看怎么顺眼。
沈无昧也笑而不语,眼睛却盯着李安唐明显“有事”的脸,等着小姑娘自己开口。
果然,李安唐刚一坐下便滴溜溜转着大眼睛瞅着沈无昧,乖乖巧巧叫了声“沈叔叔”,问道:
“沈叔叔,我能不能问问您,若想从一个人口中问出秘密来,怎么做才好?”
沈无昧挑眉看了一眼李安唐,目光中流露出赞许。
他身为谋将,最擅长的就是出主意,但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娃娃们却好像一直忘了他的用处,宁肯兀自烦恼也不肯多问一句,倒要凌霄每每托付他自己跑去嘘寒问暖的,比如李歌乐。
虚心求教是最好的捷径,有机会学的时候若是错过了,等遭遇难以预想的残酷境况再后悔就晚了。在他们成为真正的军人之前,问得越多,就有越多生存的可能。
沈无昧笑得很温煦,眨了眨眼问道:
“你与那人关系如何?”
李安唐想了想,道:
“大概算不认识吧。”
沈无昧歪着头看着李安唐,略微停顿便道:
“那便不能心急,投其所好,循序渐进。”
沈无昧细细讲解起来,凌霄见李安唐听得认真,便索性起身退出了帅帐,好让她专心学,自己则溜溜达达往校场走。
这个时辰该是正在练兵,如今营内负责操练新兵的有六个人,李安唐是其中之一,最初也包括李歌乐。
凌霄叹口气,原本指望着李歌乐授人授己,能在带兵操练中多长点责任心,谁知道那臭小子就头一天露了个面,隔天便把自己带的兵全扔给了妹妹,照旧每日泡在军医营,丝毫没有自觉。
有时候凌霄自己也反省,是不是平日里太娇惯李歌乐了,那孩子心性不坏,就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像个当兵的,总是缺少了那么点血性,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还像个愣头葱,不爱动脑子,又缺乏观察力,别的不说,他喜欢淮栖十几年,韧劲倒是不错,可追到现在愣是让个名不见经传的五毒给抢了先,要放在他爹李修然身上,早不知把那跟人抢媳妇的野小子清蒸垮炖几个来回了。
偏偏戥蛮又是龙蚩的亲弟弟,救命之恩如何释怀?月冷西如此爱护幼徒的人都隐忍不发,别人便更不好发作。
凌霄越想越憋气,只觉得全身力气没地方去使,拉长了脸转身又往军医营走。
戍卫说过戥蛮平时总是在营里乱串,白日里很少呆在军医营,这倒给了凌霄机会,他想着不妨去跟淮栖探探口风,至少也得明白他对李歌乐是什么心思,要真是李歌乐一头热,就算大人乐意这事儿也不好办。可没料到他刚一踏进后山坳便见着个熟悉的身影,畏手畏脚躲在棵大树后边,做贼一样。
凌霄气得眉毛都立起来,沉喝一声:
“歌乐!你小子又作什么妖呢!”
李歌乐趴在树干上丝毫没察觉后面来了人,被这声呵斥吓得一个激灵,要不是靠在树上准一屁股坐地上了。他委屈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惨兮兮地回头望向凌霄,小声道:
“师父,您怎么来了……”
凌霄恨不得狠狠照那颗傻乎乎的脑袋来一下子,手都举起来了,到底没舍得揍下去,叹口气道:
“我人都快贴上你了你都没发现,警惕性差成这样哪像个练武的,你偷偷摸摸看什么呢?”
李歌乐表情像快要哭出来,冲凌霄瘪瘪嘴,回身将手指向军医营。
凌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淮栖。
那清丽的万花比几年前愈发英挺俊美,举手投足与月冷西有七分相似,淡然静敛,却又带着几分柔和雅致,与月冷西的冷峻清绝略有不同,倒也莫怪李歌乐对他如此着迷。
他此刻正在小药圃里忙碌,时不时仰起头来,迎着阳光望向一处,脸上还带着些微笑意——
凌霄随着淮栖的目光仰头望过去,药圃旁的树上斜斜靠着个人,一身银饰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你他娘的躲在这儿就因为戥蛮在?”
凌霄气得差点吐血,简直不敢相信李歌乐会窝囊成这样,竟连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都算不上!
李歌乐低着头,满身不自在地拿脚尖蹭着地,现在他最不希望师父看到自己这样,他也知道他这副模样丢脸丢到家了,可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打扰淮栖?他连心意都没能顺利传达给淮栖,总不能厚着脸皮真去跟戥蛮不痛快。
凌霄越看他越来气,抬手指着药圃方向严厉道:
“你要么现在就过去,做点男人该做的事,要么就给我滚回校场,老老实实练枪!作甚娘儿们一样扭扭捏捏的!”
李歌乐却晃着身子,看也不敢看一眼凌霄怒容,踌躇道:
“我……我张不开嘴。师父,我难受……”
凌霄牙都快咬碎了,恨铁不成钢地瞅着他半晌,挑眼瞪一记远处的戥蛮,伸手一捞便拎着李歌乐后脖领子往回拖。
李歌乐知道凌霄真动了气,心里却又觉得委屈,一声不吭任他揪着自己回了兵营,从始至终不敢去看他,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进屋便闷闷靠在墙边,只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倒霉透了。
凌霄铁青着脸瞪着他,他从未想过李歌乐会如此不争气,那没骨气的样子大大震惊了他,枪法不精可以磨练,心性软弱却实难弥补。李歌乐眼下暗弱无断的样子着实惹恼了凌霄,他狠狠一巴掌拍在案上怒斥:
“你还有没有点出息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挫折就萎靡不振霜打了一样,给我站好!”
李歌乐被这吼声吓得一震,赶紧挺直了腰板,仍旧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这模样让凌霄怒火更甚,愈发后悔自己从前太宠着这孩子,真真当成自己亲儿子一般,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每每不过耳提面命说教于他,如今看来却是自己错了。他早该狠下心让李歌乐好好摔打摔打,也不至于跟只弱鸡一样半点血性都没有,这叫他如何面对修然哥,如何面对战死沙场的那个李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