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甚至忘了,身体里那个歹毒的我。
努艾波桥
我要求乔治多留几天,等我将功补过,乔治好硬着头皮发电报给罗马,就说我因为水土不服,突然生了痢疾,只能在当地养病,罗马回了电报,同意了他的请求。
上帝又宽限了我留在他身边的时限,我却要杀死他的天使。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佩洛,倒是卡门,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住处,几乎每天都要带着礼物登门拜访。说是为了感激奔牛节当晚的见义勇为,可是她几乎要把整个酒馆搬来了,葡萄酒,茵香酒,熏肉腊肉,还有鲜花。我惊讶于她的热情,如果是感激,也没必要天天如此。
“您是个外乡人,在这里的饮食起居一定有诸多不便,何况您还为我打过架,您的相机也在酒馆里被砸碎了,我照顾您是应该的。”
卡门依然美丽非凡,她带来的礼物也非常地诱人,可是她的念头似乎不仅如此,我很清楚自己对女人的吸引力,可那仅仅只是吸引,对于进一步的发展我没有丝毫兴趣,当然,这不包括上床,上床对于我就是上床,身体的东西,除了心,我什么都可以留下。我知道这样很自私,自私就自私吧,我无法把心掏出来给任何人,我的心,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在我的体内了,它因为另一个人的死去而死去,我坚信没有人能使它复活,即使眼前这个热情美丽的小姐。
“卡门,佩洛呢?这几天都没看到他。”
“他。。。生病了,一直在家里养病。”
“哎?怎么会突然病倒?”
“感染了风寒。。。”
“卡门,你在撒谎对吗?”
她不再说话了,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么悲伤的表情。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助他。”
“他是一个不愿意轻易接受别人帮助的人。”
“哦?你们是恋人啊,他也不会接受你的帮助吗?”
“先生,我们不是你想得那样!”
她似乎很急于解释,连手里的鲜花也被揉碎了,白色的花瓣一片片洒落在地毯上。
我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瓣放在掌心里,送到她的面前:
“你看,多么可惜,这么美丽的花朵。。。”
“萨维奇先生——”
她突然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好像有无尽的委屈,苦于无人诉说。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希望以此平静她的情绪。
“好姑娘,有什么委屈都告诉我吧,这样你的心里会好受些。”
她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阵,终于平静下来,对我这个不算熟悉的异乡人讲述了她的不幸。
原来卡门和佩洛并不是一对真正的情侣,他们之间的感情似朋友似兄妹,但不是恋人。之所以让外人觉得他们是一对儿,都是因为卡门的父亲要把卡门嫁给当地一个富有的农场主的儿子,农场主饲养了许多牛,其中一部分为奶牛,一部分为肉食牛,还有少部分为斗牛,他的儿子小时候就是被斗牛踢成了瘫痪,为了找一个能终身伺候在旁的人,农场主选中了美丽能干的卡门,利用财富说服酒馆老板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的儿子,只是卡门据理力争,再加上佩洛不断制造的麻烦,才没有立刻嫁过去,但是佩洛不过是一个小帮工,无权无势,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佩洛为了保护我,想参加半个月后的斗牛大赛,如果能一举成名,有了地位和财富,我就不用嫁给农场主的儿子了。”
两个年轻人的想法还真是天真哪,我暗自感叹道。
“为了练习,佩洛他不顾自己的安全,偷偷地跑到牛场去,结果让斗牛给刺伤了左腿,只好在家里休养。。。我,都是我害了他!”
她再度哭泣起来,黑色的卷发波涛般起伏,“萨维奇先生,您能帮助我们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您就觉得您是个可靠的人,里亚失踪了,佩洛又受了伤,我能想到人只有您了。。。”
可靠?哼,还真是好笑啊。
皮耶罗,你这个专门干坏事的家伙,竟然被人称做可靠?
如果这个女孩知道了她忠实的伙伴就是被我所杀,还会不会觉得我可靠?恐怕到时候唯恐避之而不及
“不管怎么样,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帮助佩洛把伤养好,或许他的办法可行也说不定,不知道他的斗牛技术如何?”我只好暂时敷衍。
一提到斗牛,她似乎来了精神:“他很棒的!他的父亲是二十年前赫赫有名的斗牛士,不知赢了多少场比赛,只是后来,后来。。。佩洛很想像他父亲那样做一名出色斗牛士,可是他的母亲却始终反对,所以他只能当一名小小的帮工。”
“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反对?”
“因为。。。不想佩洛重蹈覆辙!”
“!”
就是这样!
上一代的辉煌和堕落会对下一代产生那么大的影响,父亲不光彩的死亡竟然成了儿子必须背负的沉重枷锁,并且一代一代背负下去,一代比一代更沉重。
父亲啊,没想到天涯海角的人竟有如此相似的人生,您临死前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悲剧会反复发生在不同人的身上吧?
“萨维奇先生,萨维奇先生!”
“哦。。。卡门,你先回去吧,告诉佩洛,如果需要,他可以来找我。”
送走了卡门,我因为口渴打开了一瓶红葡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可是喉咙依然干涩,于是又打开了一瓶。。。我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境,那是一个反复在我梦里出现的景象,被处以极刑的罪犯父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焚的母亲,还有拼了命逃出家门昏倒在路上的年幼的我,每个人都咒骂着我这个罪犯的儿子,即使我根本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们依然毫不留情地指责我,把对父亲的愤怒发泄在我的身上。。。
“可怜的孩子啊,这么无辜,却为世所不容。”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教父救了我,他重新为我受洗,为我命名,叫我如何生存,后来,他成为了我的发誓要效忠的人,只要他一句话,我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既然没人相信你,就不必再祈求。
这是他对我的告诫,也是我正式走上黑道后,一直谨遵的圣言。
十几年了,我就是抱着这个信念穿梭在地狱之火中,毫不吝惜自己,也毫不吝惜别人。
你爱过吗?你恨过吗?
这一切,都不重要。
我只是对自己感到厌倦。
佩洛,你会不会像我一样,在某一天,突然对自己厌倦?
我昏睡了一个整个下午,到了晚上才被乔治叫起来吃晚餐,晚餐很丰盛,可能乔治也发觉了我不良的情绪,打算通过食物让我振作起来,可是我实在没有胃口,只吃了几片干面包,喝了一小杯红酒就回到了楼上的房间。
我坐在床前写日记,思考我该怎么干掉佩洛,我该不该杀他,杀了他之后我又将何去何从。。。思来想去脑子里始终一片混乱,我只好放下手中的钢笔,朝着窗口向外张望。
万家灯火,弧度优美的努艾波桥,连接着新旧两城,也连接着每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忽然,我发现桥上长久伫立的一个白色的身影,很小,根本看不清,可是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佩洛。
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直觉驱使我飞快奔下了楼梯,没时间理会受惊的乔治,打开门冲了出去。
迷途的羔羊
我在甬道上奔跑着,朝着那个白色的身影飞奔而去。
我来到他的身后,努力平复自己混乱的气息,他没有发现我,他的身体靠在桥栏上,微微探出上半身,左腿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上身只穿了件白衬衫,在风中瑟瑟发抖。
我来这里干什么?是担心他想不开跳下去,还是要推他一把,完成我的任务?周围没什么人,如果这个时候我推他下去,一定不会有人发现,我甚至已经举起了双手,但是临接触他的一刹那,我改变了主意。
“佩。。。洛?”
我轻声呼唤他,走到他的身边,他见到我有些惊讶,眼睛红红的。
“萨维奇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远远地从窗户里看到你,觉得是你,就跑过来看看,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他低下头,沉默了良久,两只手臂支撑在石质桥栏上微微动了动,嘴角痛苦地抽动了一下。
“被你压了太久,发麻了吧,来,我替你揉揉。”
我抓过他的手臂用两只手掌揉搓了起来,隔着薄薄的针织物,肌肤的冰冷传递到了掌心,他在这里应该待了很久了。
“好些了吗?。。。冷吗?”
他点了点头又马上摇头,我脱下了外套披在他的背上。
“你的腿已经受伤了,身体不能再着凉了。”
“您,您都知道了?”
“嗯,卡门全都告诉我了。。。佩洛,我都了解。”
我确实了解,他的全部痛苦,他要背负的那些枷锁,他在父亲阴影下努力生活的辛苦。。。我之所以了解,因为我也曾经历过,那种痛楚是身体的任何伤痛都无法比拟的,心灵的创伤,尤其是年幼时所留下的创伤,任何灵药都无法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