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后,夏临渊打破了宁静,对外面的程秋白说:“停车。”说着就开始动手收捡行李。
贺兰观月叫上谢孤鸾和米灵,道:“该走了。”
“这不是还未到剑州吗?”阿澈问。
“人多容易有纰漏,枭翎今日找不到你们也会沿路追赶,”夏临渊扫了一眼众人,跳下了车,“这段岔路往东可达剑州,你们勿要走官道,绕过剑州便是山南。剩下的人随我向西,就此分道扬镳吧。”
谢孤鸾虽明白总有分别之时,却没想过如此突然,他看着阮梦秋,心中有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一别,兴许再无相见之日。
“阿鸾,珍重。”阮梦秋轻声道。
谢孤鸾上前一步,环住了她的肩膀。他以前从来没有发觉这个女子在他的怀里是那么小,单薄而柔弱。他低声说道:“阿姐,你也保重,别嫁给秦玉颜。”
一听这个称呼,阮梦秋红了眼眶,却是笑道:“不嫁,等不到你回来,我谁也不嫁。”
阿澈也道:“阮姐姐,我会保护他,给你一个交代。”
谢孤鸾曾经数次思考过家是什么,现在他似乎找到答案了。如若心安,黄泉碧落,忘川奈河,何处不为家?他眷念的不过是那些人罢了。
“照顾好她。”谢孤鸾对叶熹和秦玉颜点点头,转身走入了雨中。
善恶一念,生死一念,聚散有时,枯荣有时,此生何为?
——从容自得。
[ 肆拾陆 ] 告密者
雨下大了,噼啪地砸在身上,除了阿澈,其余四人都被淋得很狼狈。他们将马车让给了秦玉颜一行后,徒步行至绵州与龙州的边界,接近子时才寻到一家邸舍。
这类地方除建有行栈外,还配有货仓和交易行,占地颇广。但邸舍通常只收留有登记的商旅,不愿接待来路不明的人,加上天色太晚,几个人被拦在大门外,愣是进不去。
还好阿澈活络,撺掇夏临渊赶紧多掏几锭银子,又拿出他满嘴花言巧语的本事奉承了半天。那掌柜的约摸也是心智不坚,受不住诱惑,装腔作势地推脱了两句便放了他们进去,还给了两间干净的客房。
“果真钱可通神矣!”阿澈叹道。
夏临渊花出去十几两银子连眼都不眨,谢孤鸾心里一阵肉疼,怎么想不怎么不是滋味。他本打算和夏临渊商量着平分一路的花销,如今看来他的钱连付零头都不够。但夏临渊压根就没打算让他掏钱,他瞄了眼谢孤鸾的钱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没再露面。
谢孤鸾讪讪地掂量了一下手中叮当作响的钱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他们都这么有钱。”
阿澈和米灵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这个问题在次日找到了答案。早晨交易行的货场刚开门,夏临渊就神神秘秘地混了进去,回来时采买了大包衣物和杂货,兜里还至少揣了五六十两白银。
“这么多钱!”米灵看着案上白花花的一滩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道。随即又惧怕惹了夏临渊不快,赶紧捂住了嘴。
夏临渊倒没计较,打开药箱,拨弄着他的药瓶,道:“随便从里面挑一瓶都跟捡了宝似的,争着抢着要花大价钱买……孤陋寡闻。”语毕,他拿出易容的工具,对着匣中的菱花镜重新描画起妆容来。
夏临渊头脑清楚的时候做事谨慎周密,每到一个落脚点便会有一个新的身份,枭翎就算能追查,也会费不少心思。他换掉了那身女人行头,要将几人伪装为路过的货商。谢孤鸾好不容易取下的假面皮又要贴上去,心中虽不愿,但仍是乖乖地坐着让夏临渊摆布。
奇的是,谢孤鸾才没坐上半刻就打起了瞌睡,身子猛地跟着一歪,若不是夏临渊拉了他一把,他便要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了。谢孤鸾也被自己吓得一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
“没睡好?”夏临渊问道。
谢孤鸾眨了眨干涩的的眼睛,将视线转到阿澈身上,而阿澈一脸无辜,装作与自己无关。
谢孤鸾和米灵昨夜同住一间房,他换掉那身沾了血的麻布短褐,还要打热水沐浴,而米灵没那么讲究,倒头去榻上睡了。客房本就只有一张睡榻,米灵睡相极为不佳,一个人霸占了一大半,睡得翻来覆去,挤得谢孤鸾侧着身子贴在墙壁上。
实在没办法,他只好用绳子将米灵手脚捆上,扔进了床角里。这个少年大概也是受了几天的惊吓没睡上一次安稳觉,这么折腾竟然也没醒过来。
阿澈见状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往谢孤鸾身边一躺非要挨着他。阿澈身上冷,谢孤鸾又被挤得难受,只管往外推他。可越推他阿澈就越来劲,索性斜着趴在谢孤鸾胸前,问道:“你说这小子就毫无防备地跟着咱们,也不怕被卖了?”
谢孤鸾闭眼道:“枭翎为了不泄露机密,被捕多半会自尽,就算侥幸逃回去也难逃一死。他若想活命,只能跟着我们。”
“我并非恶意揣测,但他会不会造成隐患,他身上……”
谢孤鸾摇头:“没有蛊,也没有任何被追踪的痕迹,夏临渊和我说过。”
“好罢,那便是我多虑了。”
阿澈撑起上身,手肘放在谢孤鸾的耳边,歪头注视着他。几缕长发垂到了谢孤鸾的脸上,继而被他轻轻拂去。阿澈伸手滑过谢孤鸾脸颊,然后食指停留在了他绷得笔直的唇上,他轻笑一声,换作了温柔的摩挲。
谢孤鸾睁开眼睛,对上了阿澈的脸。这张脸很白,看不到血色,但窗外那一盏红灯笼所透进来的暖光却照见了他澄澈的双眼,眼里还含着三分笑意,照得那张年轻俊俏的脸无比柔和,又透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妩媚来。
谢孤鸾感到面上发热,蓦地坐起身来,道:“你出去。”
阿澈瞬间换了副神情,不高兴地说:“你干嘛,嫌弃我?”
“我要睡觉……”
“你睡啊,”阿澈莫名其妙,“以前可没见你赶人的。”
谢孤鸾咽了一口唾沫:“……你这样我睡不着。”
阿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换回了笑脸,反而更靠近了些,嘴唇贴着谢孤鸾的耳郭道:“那好,说你喜欢我,我就出去。”
被阿澈吐出的气流搔刮着,先前那股子热劲儿立刻就窜遍了谢孤鸾的全身,他低哼了一声,只觉得酥麻感爬了满背。
“说啊,说‘我——喜——欢——你’。”阿澈的声音带着蛊惑,逐字道。他白鸟般的脖颈离谢孤鸾只有两寸之遥,因倾着身子,衣裳松垮垮地搭在肩头,露出了一截形状好看的锁骨,让人挪不开眼。
“我……”谢孤鸾动了动唇。
纵使谢孤鸾在心里念过了千万遍,可屡次都欲言又止。每当他将要开口时,就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发不了声音。
多么简单的几个字,可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它就像是要揭开内里最隐秘、最难以言说的一角,堂而皇之地逼着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而言,坦露内心比付诸行动困难太多。
等了很久,谢孤鸾最终也没说出那句话来,阿澈泄气地退开,怏怏道:“算啦,不难为你了……蠢货。”
阿澈有些失落,垂着头下了睡榻,刚要走,胳膊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捉住了。
谢孤鸾坐在床沿,目光灼灼:“换一个。”
“换?换什么?”阿澈一头雾水。
“除了这个,别的,随便什么。”
意识到谢孤鸾要补偿他,阿澈便也不再客气,趾高气扬地指着自己的脸道:“这儿,亲一口。”
原以为谢孤鸾有张薄如蝉翼的脸皮是不会答应的,没想到他连犹豫都没有过,就着坐姿,伸手把阿澈的脑袋往下一按,利落地在阿澈的面颊上印下了一个很浅的吻。
阿澈愣了片刻,旋即笑开了,方才的那点沮丧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欢欢喜喜地道了声“你睡吧”,真的听话地出了门。
他是多么容易满足,能开心成这样。
而谢孤鸾却不,尽管阿澈走了,他还是很热。一闭上眼,脑中便全是阿澈裸露的脖子、双手,还有窄瘦的、白玉般的足——这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只是一个吻罢了,哪里足够,远远不够。
夏临渊随口一问,他也并不真正关心谢孤鸾有没有睡好。收拾妥帖后就买下了一辆拉货的马车和两匹绝尘,将货物和米灵装了上去,与谢孤鸾骑着马继续往北。
米灵小声地抗议,他不想被关起来,但夏临渊置若罔闻。
天放晴了,视野也开阔起来,脚下驿道蜿蜒地入了连绵山峦中。寒露时节,轻寒恻恻风翦翦,道旁有不少木芙蓉开得正胜,些许花瓣被秋风一卷便入了山林间,踪迹杳然。远处山头已染上了一抹杏黄,苍松翠柏点缀其中,斑斓一片。
阿澈拉开半扇车帘让米灵透气,一路靠在窗边和他聊天。
“我是真的想和你们一起,”米灵道,“我没有别的去处,枭翎并不是个好地方……你们是好人,会让我跟着你们吧?”
“我们是好人。”阿澈赞同地点点头,掩住嘴指着夏临渊的背影,“那他呢,他也是好人?他可是想要杀你的。”
米灵打了个颤,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认。
阿澈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悄声说:“救你的人是道长,你应当知道该跟的人是谁了吧,别站错了队。”
米灵看得出这几人貌合神离,他当然也不傻,拍着胸脯保证要与谢孤鸾同进同出。
“同进同出就不必了,你的好意我替道长心领了……若有情况,你盯紧了他,你会医术,能救则救。”阿澈交代完,又起了调侃的心思,笑道,“我记得你在鲜卑山时说你很是崇拜夏临渊,如今本尊就在眼前是何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