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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羊花]浮生夜谭 (山风有露)



[ 肆拾伍 ] 诀别

谢孤鸾跪在地上:“此事是师侄之过,望师叔恕罪。”
“错在何处?”
“错在师叔有疑,我未告知实情,是欺瞒;错在我一意孤行,最后还是连累了师叔,是任性;还错在明知师叔关心我安危,却只求自己心安理得,是自私。”谢孤鸾不急不缓,一字一句道。
阮梦秋看了看谢孤鸾,又看看阿澈,仿佛觉得这话不是从谢孤鸾嘴里说出来的,不由问阿澈:“这不是你教的罢?”
阿澈大呼冤枉,捅了捅谢孤鸾,谢孤鸾抬起头道:“与他无关,皆是师侄肺腑之言。”
见谢孤鸾态度如此良好,阮梦秋也不愿为难,叹了一声,拉他起来道:“事已至此,只要你能平安我别无所求,有命在,一切都会有转机。师叔虽不能随你去,但你要记得,有人在盼着你……”
谢孤鸾点着头,随阮梦秋在桃林中走了一段,不一会儿便感觉脸颊上有丝丝凉意,驻足望天,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沉了下来,头顶上缀着厚重的云,像浸了水的麻布,许是要落雨了。
“上车吧。”阮梦秋道。
其他人还未回去,谢孤鸾撩开车帘,盯着道上的牛马和行人,发起了呆。
谢孤鸾在短短几个月里想过生,也想过死,有过长久的孤寂和苦闷,甚至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听天由命。悲欢喜怒,无人诉说,不可诉说,还得云淡风轻,作不在意。
阿澈在酆都揭穿他时,谢孤鸾实则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知道他将为何而死,又亡于何处。说白了他这便是矫情,不愿别人替他分担,又不甘彻底置身孤独,脸上冷着,却仍是贪恋团聚——在鲜卑山中的那个夹杂着海浪声的梦里。
能遇见阿澈和阮梦秋,谢孤鸾是幸运的,纵然前路多舛,他们总能对他抱有期许,让他知道有人会和他站在一起,他永远不是一个人。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谢孤鸾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却不含糊,似乎积蓄着某种力量。
人从来都不应向命运臣服,阿澈是如此,谢孤鸾也想如此,自今日之后,那些捕风捉影的预言与他再无关系,他所拥有的唯独此时此刻。
阿澈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谢孤鸾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
无论何时,阿澈的笑容总会带上些难以避免的邪气,但这个笑同以往的都不太一样,不知是否是因为披上了一张佳公子的皮囊,那双含情的桃花眼的风采被掩盖住,取而代之的是如春水般的安宁。
似灵犀相通,谢孤鸾在他眼中又读出了什么,难得地多补充了一句:“嗯,想通了。”
阿澈唇角扬了起来,握住了谢孤鸾的手。他的掌心竟是柔软的,散发着暖意,这一触令谢孤鸾心旌摇荡,不禁伸手顺着阿澈的手掌往他光洁的小臂抚去。阿澈眸子里有光华流动,微微错身,却没有躲闪。待谢孤鸾探到阿澈的臂弯时,一声咳嗽在车厢中猛然响起,谢孤鸾这才发觉阮梦秋还在车上。
她闭着眼睛,一本《南华经》遮住大半张脸,不慌不忙地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孤鸾,你小的时候爹不疼娘不爱,也不晓得是饿了多少顿,瘦的皮包骨头,你还记不记得?”
谢孤鸾松了手,也郑重其事地答道:“入纯阳前的往事确实有些淡忘了,只记得师叔在宋府门口将我捡了回去。”
“我那时并非在和师兄耍小性子,是着实看你太可怜,年纪与我相仿,被卖了怕你是活不过半个月的。”阮梦秋错开了目光,盯着车顶,“这些年,我虽是你师叔,其实一直将你当作亲弟弟看,阿鸾,你能有喜欢的……”
“——秋娘,快坐好!前面的路被枭翎截了!”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的秦玉颜手脚麻利地钻入车厢内,在看到谢孤鸾与阿澈挤在一块儿时,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旋即清了清嗓子,“对面六人,伪装成吏役设了个卡口要查逃犯,马车得一辆辆挨着搜查,这就要查过来了,都给我来点精神!”
说话间,夏临渊和米灵也上了车,米灵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夏临渊塞进马车内的暗格中,武器和药箱一律扔出窗外,等过了关卡让贺兰观月和程秋白带过来。夏临渊转身瞥了一眼秦玉颜,道:“两男一女,一男手掌有伤,说的就是你们。”
因夏临渊捣乱,枭翎未能掌握谢孤鸾离开巴陵后的行踪,在谢孤鸾抵达成都时,枭翎布下的眼线不足,并未发现早早跑到楼顶的谢孤鸾。而阮梦秋和叶熹两人,想必是时岚安在谢孤鸾逃脱后交代下去的新目标——从谢孤鸾亲近之人下手如同击人软肋,又痛又狠。
如今尚不知时岚安打算如何处置阮梦秋,若他连自己的徒弟都想下死手,谢孤鸾必要教他碎尸万段。
“沉住气,不然只能杀他们灭口,行踪若暴露,我便剁了你们去喂狗。”夏临渊冷声警告道。
叶熹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行了半里,逐渐听到官道上传来嘈杂人声,施施然停了下来。前方有衙役服饰的官差将行人赶下车逐一搜身,枭翎的动作迅速,放行快,是以并未造成拥堵,也没人起疑心。
“还真是天高皇帝远,这帮孙子敢如此嚣张。”秦玉颜酸道,被谢孤鸾和阿澈装模作样地搀下了马车。
几个枭翎中没有谢孤鸾所认识的唐姓两兄弟,但个个目光凌厉,武功不俗。一人搜车,其余人着手检查谢孤鸾等人,毫不拖拉。
“你,手上的茧是哪儿来的?”冷不防的,谢孤鸾被一脸上有一条疤的枭翎问道。夏临渊心思细腻,易容术高超,特意在他们的手心加厚了一层,改变了茧的位置,枭翎瞧不出多少破绽,却也谨慎万分。
谢孤鸾立刻道:“草民平日在家做农活,手有薄茧……”话还没说完,谢孤鸾倏地感到眼前罡风扑面,竟是一名枭翎提掌向他袭了过来!
谢孤鸾这一刻脑子转得快过了身体,硬生生吃下他一掌,顿时喉头一甜,被击飞数尺。
原本颇吵闹的官道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聚集到了谢孤鸾身上。夏临渊作势尖叫一声,扑向谢孤鸾,泣道:“夫君他只是一介读书人,头脑冬烘,若是言辞不当冲撞了上下,贱妾在此陪个不是,咱们一家都是老实百姓,恳请各位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他一边哭着一边还用针狠狠在背后扎了谢孤鸾一下,也不知是扎中了哪个穴道,令谢孤鸾“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前襟和裤腿被染得通红,乍一看怎一个惨字了得。
周围嘘声四起,秦玉颜颤颤巍巍地要给枭翎们磕头,嘴里念着“饶命”,夏临渊泣不成声地被阮梦秋扶住,阿澈也添油加醋道:“嫂子所言千真万确,草民家住剑州,均有户口可查,大嫂还怀有身孕,家父也年老多病,一家老小就靠着我们兄弟二人。官大哥,我这里还有些散碎银两,都拿去,权当是孝敬您的,您大人有大量,通融一下……”说罢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贿赂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还欲盖弥彰地用长袖一遮,不住往他手里塞银钱。
这般鸡飞狗跳,枭翎自然不愿见到,那疤脸估计是这群枭翎的头,他拍开阿澈,打了个手势,不再搭理他们,奔着下一队人马去了。
缩在马车边上扮演车夫的叶熹嗓子都在打颤,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回了车上。谢孤鸾被抬着进了车厢,夏临渊戏作得足,还在哼哼唧唧地垂泪,直到马车驶离了枭翎的视线,他才把脸垮了下来。
夏临渊端详了谢孤鸾一阵,赞赏道:“不错,谢老三头脑够清醒。”
谢孤鸾一行人身材都较为高大挺拔,枭翎定是对此有所怀疑,那一掌则是试探,若谢孤鸾接下半招,便已功亏一篑,短兵相接在所难免。谢孤鸾有内力护体,这掌看似吓人实则根本无法伤及六腑,夏临渊那一针才当真让他失了不少血,眼下还有些昏沉。
秦玉颜气不过,啐道:“憋屈死了,老子还得低三下四地下跪,直娘贼,我呸!”接着就是些不堪入耳的詈言。
阮梦秋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皱着眉头把米灵给放了出来,而谢孤鸾靠在阿澈身上,简单地擦了擦血迹,恹恹欲睡。
秦玉颜毫无自觉,跑来和阿澈坐在一起,神色微妙地悄声道:“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关你何事。”阿澈白了他一眼。
“谢孤鸾好歹是我兄弟,还是未来的小舅子,我得关心关心。”
阿澈一心在谢孤鸾身上,哪里有空理睬他。
“那你喜欢这小子什么?”秦玉颜还不甘心,又问。
“他好看……”阿澈下意识道。
秦玉颜笑出了声:“他怎么好看了?这张刻薄脸一看就没福相。”
“又要问,问了废话还多,滚!”阿澈瞪他,转过身去忙向谢孤鸾解释,“我可不是因为你好看才……”
谢孤鸾只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双目一闭,自行屏蔽了所有声音。
等谢孤鸾再次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两旁山脉有了起伏的势态,应是离剑州不远了。窗外传来沙沙的雨声,深吸一口气,便能嗅到临近晚秋的清冷泥泞的味道。在这个朦胧的黄昏里,一缕暮风,半轮残月,还有灰败的积云,徒然令人倍感压抑。
程秋白在外赶着马,叶熹和贺兰观月都回了车厢,静默无言。谢孤鸾将阿澈盖在他身上的外袍还给了他,阿澈脸上也有点疲倦,脑袋耷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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