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灵连忙在行囊中拿出一枚白色茧状物,哆哆嗦嗦地放入谢孤鸾的手心,负责地解释道:“冰蚕能治百病,性温,对道长应该、应该不会有害。”
冰蚕一遇热便化开来浸入皮肉中,半刻后,谢孤鸾的脸色有所缓解,呼吸也平稳了下来,只是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在阿澈的淫威下,米灵复又载着谢孤鸾往受降城方向飞奔,阿澈飘着跟在后头,米灵一回头就见他满面阴霾,吓得不敢再看。
“小灵儿,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叶公子已和我们分道扬镳去了漠北。”阿澈道。
“那边太远了,天气贼冷,不想跟过去了。”
米灵的师父死了,他奉命寻回遗物,偶然见得叶熹大意中露出玉佩,因有命在身,又怕此物会让叶熹有杀身之祸,所以才穷追不舍。他们中一人不想暴露自己是枭翎,一人不愿透露玉佩已成灵介,误会重重,成了一场闹剧。
米灵垂头丧气道:“算了,我找个假货应该不会被发现,只要首领不查的话。”
“首领?”阿澈知道米灵惧他,又承了他一次情,说不定能帮时岚安问出点名堂。可等了好久米灵也没出声,一张小脸皱在一起,很是为难:“前辈,你就别问我了,我虽是编外,但万一被人发现我说这些,也要被清理的……首领神出鬼没,组织里没几个人见过他的,我没法告诉你。”
“荒无人烟的,谁能发现?我一个死人跟我说说还不行了!”阿澈不以为意地哼道,他本身对这些恩怨并不关心,随口一说也是一时兴起,没再追问。
说话间,米灵载着谢孤鸾入了城。谢孤鸾被放在马背上,米灵牵着马在前面走着,阿澈也不飘了,化了生前的模样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申时过了没一会儿,天光渐没,天幕似乎很近,伸手即可摘下翻涌残云上点缀的闪烁鳞光。暮霭沉沉笼罩于城中,晚霞很快褪去,日头里本不多的余温消失殆尽,深重寒意席卷而来,与干燥的朔风交织在一起。
不多时,只见前方烟尘四起,是有人纵马在路中横冲直撞。黄沙弥漫中,一匹黑马如急电般从他们的身边掠过,可还未跑出两步,随着黑马一声长长的嘶鸣,马上之人已掉转马头停了下来。
“谢孤鸾,你怎么搞的?”顺着声音看去,那人雉翎高竖红袍裹身,披着厚实的狐裘,盛气凌人,不是秦玉颜又是谁。
他面色不善,一把将谢孤鸾从马上捞了下来,提枪指着阿澈和米灵:“哪里钻出来的阿猫阿狗,对他做了什么!”
米灵一惊,抬眼使劲瞥着阿澈。
阿澈嘴角抽搐了一下,黑着脸阴阳怪气道:“这位道长晕倒在地上,我和家弟好心要送他去医馆,军爷真是不识好歹。”
秦玉颜把谢孤鸾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发现他身上的确没有外伤,神色稍缓,但仍是满腹狐疑,草草地对阿澈点点头,也没一句谢,架起谢孤鸾就走。
阿澈对秦玉颜本就没多好的印象,又摸不准他和谢孤鸾关系到底如何,会否对谢孤鸾不利,便一边追一边喊:“欸,你是他什么人啊这么把人给带走了!医馆在东边我替你指路!”
米灵跟在后面演上了瘾,嚷着:“哥——等等我!”
谢孤鸾身体并无大碍,医馆大夫自然是瞧不出名堂来,对着秦玉颜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心惊胆战地切了脉,说他许是劳伤过度脏腑亏虚损了心脾,手忙脚乱抓了几服药。秦玉颜片刻不离地看着谢孤鸾,阿澈和米灵被拦在院外,说什么也不放他们进去,阿澈索性化了鬼身穿墙而入。
房中一灯如豆,谢孤鸾躺在榻上,被角掖得一丝不苟,他呼吸平稳,秀气得有些刻薄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秦玉颜背对他伏案写着什么,阿澈凑过去,带起一阵阴风,登即令秦玉颜打了个寒颤。
熟宣上的暗花表明这是恶人谷的密件,秦玉颜所写竟是告罪函,信上言明自己有要事不得脱身,谷中事务暂缓,待回谷后甘愿受罚。
他搁了笔,脸上的严正尽数褪去,大步走到榻前,目光在谢孤鸾身上逡巡片刻,好笑道:“谢小鸟,你这人无论在谁跟前永远像谪仙似的,臭架子端得挺稳当,实在是讨厌得紧。你可曾想过会有今天?看看你这狼狈模样,哈哈……”
他笑够了,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拾掇行李,看样子翌日一早是要启程去找能治他的地方。
他并不知道谢孤鸾之症或许无药可医。
阿澈有点惊讶,这两人相互间有多亲近可能真算不上,秦玉颜愿意为谢孤鸾做到这个地步,多多少少还是令人佩服。秦玉颜若对阮梦秋有他对兄弟一半的好,也不至于搅黄了自己的婚事,不晓得谢孤鸾知道后会不会直接气醒过来。
回了院子,米灵还眼巴巴地等在外面,阿澈撇撇嘴,招手叫他过来,老气横秋地说:“明儿这天策要带着道长走,我得和他们一路。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米灵当然不肯答应,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仍误以为是自己的蛊才使谢孤鸾遭了罪。
阿澈暗笑他老实:“你们枭翎很闲吗?看到那位军爷了么,他可是道长的好兄弟,他要是发现是你把道长害得这么惨,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米灵没如阿澈所想知难而退,人对鬼有种天生的畏惧,但怕归怕,米灵也看出阿澈耍嘴皮子厉害没真正伤过他,便大着胆子道:“都怪你说什么我们是路过的好心人,你要是说咱们是道长的朋友就没这些事了!”
阿澈顿时不乐意了,趾高气昂地一哼:“就你能,马后炮!反正我跟着他们,才不管你——死一边去!”他本就个子高,轻轻抬手就摸到米灵头顶,用力一按,少年被压得矮了身子,只觉一股寒气从天灵盖直冲脚掌心,脏腑像结了冰,整个人僵得动弹不得,等他身子再能活动时,阿澈已不知所踪。
米灵飞快地转着眼珠子,跑到院外拉长声音喊道:“李前辈——你和神仙一样好看!清雅俊逸、风流倜傥、惊才……”
“是吗?”冷不防地,阿澈从他身后钻了出来,眼睛晶亮,粲然道,“小灵儿,我突然想起上次问你因何跟着我和道长,你还没告诉我原由呢。”
[ 贰拾壹 ] 鲜卑群峰
米灵有何原由,阿澈是没问出来的。
秦玉颜带着谢孤鸾离开阴山向东到达幽州边界,阿澈与米灵偷偷摸摸在后面跟了接近一个月,谢孤鸾一直不曾清醒过。眼看着便是春分,江南的梨花都快开了,而朔方仍是一片凝华霜冻,再往前已是大唐境外的契丹,阿澈开始坐不住了。
在米灵百般劝阻无果后终是现了身,风风火火地去质问秦玉颜意欲何为。
秦玉颜哪里见过阿澈这等鬼怪,被吓得够呛又不愿露怯,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让阿澈少管闲事。一人一鬼吵了一路,不得安宁,米灵在一旁不嫌事大和着稀泥,被秦玉颜拎起来揍了一顿,老实了。
阿澈顶着一张死人脸天天黏在秦玉颜屁股后面,气得他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最终甩下一句“去室韦找夏熠之”转身就走。此番阿澈安静了,默默跟着走了一路,良久未再说过话。
“我是不晓得原来这位军爷竟然认识夏熠之——前辈你别担心,说不准他真的有办法救道长!”米灵以为他有别的想法,小声道。
阿澈一愣:“我没在担心,我是在想……夏熠之是谁?”
米灵当即露出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神情,一拍脑袋转念想想又觉得情有可原,夸张道:“夏熠之,就是江湖上所称的医魔!听说他杀人如麻连妇孺都不会放过,前些年头他路过永州的红柳村,只因村中小孩追打撞上了他,他便屠了村中上百口人呢,无一活口!人杀了还不够,他又把他们全都救活过来再杀了一次,血水把整条河都染红了,血腥气飘了好几里呢!”
“是么,听起来就像你亲眼所见一般,”阿澈挖苦道,“想必你就是那个撞他的小孩。”
米灵道:“反、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夏熠之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便是了!我要是能像他这般强悍就好了……”
“既然这么厉害,那道长凶多吉少咯。”阿澈面无表情。
米灵摇头道:“不会的,既然军爷敢带着道长去找他,那定不是一般的关系,如果医魔肯救道长,那就必然无事。可是听说夏熠之行踪难测,军爷真的知道怎么找到他么……”
对于米灵所言,阿澈一句也不相信。
同被称作医魔,那么夏熠之就是谢孤鸾口中的夏临渊,他不仅是他的同门,还是他的师侄。阿澈对这个男人印象颇深,他沉稳知礼,眼中含笑,却又是人人避犹不及的魔鬼,不管是谢孤鸾的忌惮还是米灵的向往,都让阿澈对他极感兴趣。
不得不说,秦玉颜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拖着谢孤鸾这么大一个累赘,日夜兼程、餐风饮露,生生跨过大唐疆土,穿过水草丰沛的草原,在谷雨那天入了室韦的乌桓山。乌桓山地处室韦都护府最南,再向北便是鲜卑群山,据秦玉颜所言,夏临渊的居所便在山林腹地。
从最近的村庄出发,几人已在山中跟着秦玉颜穿梭了两天,再过不远就能走出乌桓山界,直接进入更苍莽无边的鲜卑山。
一行中除了秦玉颜,都从未到过这大唐的极北之地,阿澈非人是以无碍,而米灵不似秦玉颜皮糙肉厚身强体壮,连日赶路和天气寒冷已把他折磨得脱了形,被臭着一张脸的秦玉颜背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