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上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一应俱全。所刻内容大意为李琤此人品性高洁、正义凛然、为国捐躯,死后一切从简葬于故乡,追封栎阳王。品行高不高洁谢孤鸾没看出来,但后面的内容同阿澈所言相差不大。
所谓盖棺定论,管你生前有多高贵,死后皆是碑文一段,再想重回人世,顶多也就成了阿澈现在这副鬼样子。
谢孤鸾正盯着墓志铭看个不停,就听阿澈突然“咦”了一声,转而围着这墓地绕了好几圈,原本脸上的漫不经心消失殆尽,逐渐浮现出惊怒的神色。
谢孤鸾刚欲开口询问,阿澈就吼出一句:“没有!”
霎时,阴鸷爬满了他的面容,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接着是久违的怨毒之色。他一头钻进了树林深处,片刻后又冲了出来,一把拽住谢孤鸾的衣襟,指着地下恨声说道:“给我挖!”
谢孤鸾袖中玄剑已然出鞘,直指阿澈的脖颈,厉声道:“你做什么,发疯了吗!”
阿澈不管不顾,气得五官几乎扭在了一起,一股蛮力拖着他到坟头,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谢孤鸾生吞活剥了去:“把棺材挖出来!”
“我拿什么挖!”谢孤鸾呵道。
阿澈闻言一愣,周身鬼气消下去不少,他焦躁万分地抱着头,一头长发几乎被他抓成了鸡窝,随后身影一晃消失不见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阿澈便像一阵风般刮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两把铁锹,不由分说地塞了把给谢孤鸾,自己拿了另一把对着地里猛戳,泥土漫天飞扬。
看着阿澈疯子似的挖着自己的坟,谢孤鸾呆呆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傻站着干嘛!”阿澈撒气般地把铁锹往地上一砸,又拽起他来。谢孤鸾啪啪在他手上打了几下,蹙着眉冷静下来:“撒手。无缘无故,你这是要作甚。”
“我感受不到我的肉身……”阿澈直勾勾地望着他,“这怎么可能……你得帮我。”
谢孤鸾一铲一铲老实挖着,看看身后土堆高耸成了一座小山,只觉一口凌霄血卡在喉咙口,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憋屈得慌。
细思他到底何时开始被阿澈呼来喝去,陪着他跋山涉水也就罢了,哪儿有挖人坟墓的道理——还是以这种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的方式。谢孤鸾做事禁忌不多,但多少还有些修道之人的自持,这般有损阴德之事,饶是是本尊授意,那他心里也是不爽的。
从下午一直挖到日落,终于在土层中触到了坚硬的棺椁,谢孤鸾因几日噩梦没睡好觉的身子脱力了,不顾形象地瘫在地上,有气无力道:“你自个儿挖吧。”
他的眼前发黑,闭上眼睛就天旋地转,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就已经一头睡了过去。
不出所料,梦境又一次向他袭来。
谢孤鸾站在上次的地窖中,而他的眼前跪着一个年轻男人。这个男人他很熟悉,他的梦里总会有他,衣袂飘飘,长着一张耐看的脸,一笑就会露出虎牙。只不过现在的他狼狈不堪,一身衣袍上尽是血污,头发乱得遮住了半张脸。
他粗喘着站起来,握剑的手瑟瑟发抖,但在蒙面人袭来的一瞬间却毫不犹豫,手起剑落,鲜血激喷。下一刻,谢孤鸾的视角突变,自己像附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他这才明白,他上次的梦便是如此,以这样的角度感受着另一个人的经历。
这具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关节嘎嘎作响,肋骨不知断了几根。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在地上,呼吸沉重得像拉风箱,但脸上却湿冷一片——是先前哭过流下的泪水。
谢孤鸾挣扎着爬起来,往最深的黑暗缓缓爬去。
他哽咽着,随后从嘴里喊出了让人惊心动魄的两个字:
“李琤……”
谢孤鸾猛地睁开了眼睛,脑子里一片清明: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从小到大,日日夜夜,他在梦中听到的那个名字,他总会忘记的名字,就是李琤。在他识海中常出现的两个人,一个是喊着李琤名字的男子,另一个……可就是李琤?他僵硬地转过脑袋,凝视着还在吭哧吭哧掘着自己墓地的阿澈,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澈感觉到一道视线,抬头发现谢孤鸾双眼发直,奇道:“你看我干嘛?来开棺。”
直到阿澈把外棺打开,谢孤鸾仍神游天外。阿澈的轮廓渐渐和他梦中偶尔出现的另一个男人重合,虽看不清面庞,但谢孤鸾越是回想越觉得那人就是他,一个从小活在他梦里的人。
为什么?他和那个年轻男子是什么关系,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谢孤鸾心乱如麻。
“果然,已经被人开过了……”阿澈声音颤抖,很是惶恐。
眼前是一口硕大的红木棺材,但棺盖上伤痕累累,处处是暴力撬动的痕迹,有的地方已被砸得透风,露出黑洞洞的内里。阿澈登时惨叫一声,掀开棺盖,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即一股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谢孤鸾咳嗽起来。
如他所料,棺中没有尸体,只有些许破旧的随葬品淹没在半个棺材的黄沙中,失了颜色。像沙漠中死去的胡杨,枝干暴露在酷烈的阳光下、风暴中,一点点被侵蚀风化,最终彻底消亡。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阿澈几乎要气疯了,一巴掌将棺材拍成了两截,棺内的沙土哗哗地向外流。
谢孤鸾静静地凝视着阿澈,不知为何,他此时感到身体特别累,累得抬不起胳膊迈不动腿,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阿澈撒泼似的在林中横冲直撞,撞断了不知多少棵树。他的哀嚎声穿透层叠的树林,直冲云霄,惊得枝头飞鸟慌忙逃窜。
不知过了多久,阿澈总算是发够了脾气,回头想寻谢孤鸾,却见方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直直的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铁青,早已没了意识。
[ 贰拾 ] 变故
“你怎么了?”阿澈飞掠到谢孤鸾身旁,伸手探着他的鼻息。
谢孤鸾自然不会回应,他呼吸微弱,手脚冷得和死人没两样,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怨气竟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阿澈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这气味对他而言有多大的诱惑,往后急退,顿时离了谢孤鸾老远。
数股黑色浊气在谢孤鸾的丹田翻腾,这至阴之气对一介凡人来说伤害有多大他再清楚不过:轻则损其内火,重则折其阳寿,凶险万分。
阿澈本就是灵体所化,怨气缠身,他若是再贸然接触谢孤鸾,只怕会让他的身体直接崩溃。
阿澈百思不得其解,心道谢孤鸾是习武之人体魄强健,即便体内有煞也不可能毫无预兆突然发作……毫无预兆?思及谢孤鸾近几日噩梦连连,刚才又神情恍惚,分明是再明显不过的前兆!
阿澈“哎呀”了一声,这些天他完全忽略了谢孤鸾的身体情况,心想着他小半年来除了做噩梦也没出过别的状况,故而不甚在意。莫不是因为和他待得太久,自己平时行事又太过肆无忌惮?
“道长,对不起啊……”阿澈想着,自个儿恼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呀,碰又碰不得,晾在一边多半也是要死了。”
这里离中受降城有一段距离,于阿澈而言并不算什么,但谢孤鸾无人看着,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可就在这个当口,前方忽然传来窸窣的声响,有人小声喊道:“道长,你没事吧——李前辈,你还在么?”
阿澈眯着眼睛,不耐地现了人身:“出来。”
一个穿着几层夹袄,裹得像个球一般的少年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大约是穿得太多,他看起来有些滑稽,耳朵尖冻得通红,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战战兢兢道:“前辈,他这是……”
“小灵儿,你还好意思问吗,”阿澈一见米灵现身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你在他身上种了蛊吧,真是好胆量。”
“我、我……”
“你什么你,不想现在死的话你就背着他回城里找医馆,动作快点。”
米灵对阿澈言听计从,生怕招惹了他,点头如捣蒜。
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力气大得很,三下两下把谢孤鸾背起来上了他的麟驹,支支吾吾地说:“前辈,我真的没有……那是个普通的追踪蛊,我只想找到你们在哪儿……”
“知道,不然我早把你给撕了。”
米灵松了一口气。
“不过蛊虫本就阴毒,你的蛊在他体内搅来搅去,才会激发他原本的怨气,这笔账要怎么算?”阿澈故意吓唬道。果不其然,米灵听后整个人都抖了抖,看看阿澈又看看昏迷不醒的谢孤鸾,好半天才试探着问:“我修过补天心法,能帮道长瞧瞧吗?”
“你怎么不早说!”阿澈双目一瞪,埋怨道。
阿澈虽出万花但自幼尚武,对歧黄之术可谓七窍通了六窍,这等事情他是万万不可能说出口的。
米灵委屈了:“前辈你没给我说的机会啊……”
阿澈一改平日里在谢孤鸾面前露出的鹌鹑样,对米灵颐指气使:“废什么话,赶紧替他瞧瞧。”
米灵小心将谢孤鸾扛下马,放平在地上。谢孤鸾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对秀丽的细眉拧得死紧,看起来极痛苦。米灵抚上他的额头,不由缩手道:“好烫。”
“他身体里阴阳交战,烫是自然的,看来是阳气更胜一筹。”
“那如果阴气胜了呢?”
“哦,他就没命了,你也去黄泉路上陪陪他。”阿澈摸了摸米灵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