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秦玉颜种种作为,他虽非对阮梦秋毫无感情,但归根到底,那一丝情远不及阮梦秋想象中那么深。谢孤鸾知道这一点,却又不忍她难过,是以千方百计想让阮梦秋觉得秦玉颜好,不惜欺骗她也要让她觉得幸福,殊不知越错越深,这般下去反倒会害了她。
他不愿她再受委屈,五年,已经够多了。他做错了,他知不能再误了她,打算写信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待回到华山再当面向她请罪。
见谢孤鸾若有所思,阿澈再接再厉道:“不过道长,万一你师叔就算知道秦玉颜如此也心甘情愿,你这算不算……棒打鸳鸯?”
谢孤鸾愣了愣,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上。
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他本没有替阮梦秋选择的权利,但就今天这么一闹,这亲事也算是黄了。谢孤鸾心里涌起一阵歉疚感,顿时感到脑仁子疼得厉害,又觉阿澈多了嘴,随即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阿澈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之后几日,谢孤鸾都在朔州修整,但未待上两天,谢孤鸾便置了冬衣动身北上,阿澈追在他后面还摸不着头脑,连声问道:“你去哪儿啊?”
谢孤鸾被烦得不行:“闭嘴,不想去就赶紧滚。”
这一连几天阿澈还是头次听到谢孤鸾开口,不由一怔,脸上的不可思议一闪而过,也不在乎谢孤鸾凶他,大喜过望,开始口无遮拦起来:“道长,你、你真的要带我去阴山?你可真好,我喜欢——”
谢孤鸾的面容扭曲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捂了阿澈的嘴,将他一把扯上马,带着他飞快地离开了。
没了叶熹这个冤大头,谢孤鸾立即囊中羞涩起来,加上那日叶熹忙着逃命,仓皇之下拿错了行李,将谢孤鸾的盘缠一并带走,留下了他的一包锦衣华服。
叶熹为人大方从不把银子当回事,跟着他吃喝住行都打点好了,不是最贵的也是最舒适的,哪儿用得着谢孤鸾掏钱。谢孤鸾原本习惯了幕天席地、栉风沐雨的日子,一开始也觉颇为过意不去,但可人一旦养懒了骨头,一朝回到从前的状态,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竟开始想念起叶熹来了。这没出息的想法在谢孤鸾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也不觉得可耻,毫不犹豫地把叶熹那包劳什子当了。
谢孤鸾花着钱,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委实心疼得紧,每用一个铜板都要把钱摸出来数一遍,一副抠门的样子。
但叶熹不在也有一点好——大年初一从朔州启程,二月惊蛰到达中受降城,一路上顺顺利利,居然没出任何幺蛾子,仿佛短短几个月中谢孤鸾的倒霉劲都随着他的离开消失不见了。
越过黄河后,天气愈发让人难以忍受。
阴山以南是一片苦寒之地,寒意透过厚厚的袄子如针扎,能把人骨头都冻坏。谢孤鸾虽居华山常年有雪,但中原的寒内里还残存着温婉和诗性,而塞外的寒那便只有寒了。
入城以后,谢孤鸾在客栈躺了足足两日才缓过来,阿澈一如长安时那般,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其间,谢孤鸾噩梦连连,梦里又多了几段不知所谓的情节。
他握着剑,在一处如地窖般密闭的黑暗中蜷缩着,前方扑来一个又一个蒙着面手持匕首之人,通通被他一剑挥下斩断了脖颈。他杀得双眼通红,麻木得只能听到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他恍惚地站在血泊中,心中无缘无故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哀伤,而下一刻他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虽是他在哭,喉咙中的哭声却不是他的,可那种旷世的悲恸却真真切切,裹挟着绝望和悔恨,像一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上。
再一睁眼,谢孤鸾发觉自己躺在床上,阿澈默默地坐在床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他的眼前模糊,伸手一摸,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全是泪水。
谢孤鸾有些懵,神智还未完全从梦中走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原因无他,梦里漫无边际的苦楚仇怨,没有哪次像他今日这样感同身受——自一路北上,他的梦就越来越离谱,也越来越真实,好似要吸干他的精力使他饱受折磨。
隐隐中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时,阿澈一双凉凉的手拉住他,轻声道:“你又做噩梦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拾玖 ] 阴山地界
甫一出门,酷寒便令他徒然清醒过来。
河外三城虽是汉人辖治,但城内回纥人聚居,建筑多为土坯,虽占地广阔却没有瓮城。放眼望去可谓黄沙连海路无尘,边草长枯不见春,全然不似关内风貌。西边有一神祠,唤作拂云祠,有人刻以“天下太平”四个字,望祈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被阿澈拽着,谢孤鸾稀里糊涂地走到城中一处大宅。定眼一看,府中庑殿上五脊六兽琉璃瓦,与四周土堆怪石格格不入,独树一帜。
谢孤鸾正欲问阿澈这皇家宅子怎会建在这里,就听他道:“泾王李侹之府。”顿了顿,阿澈的脸上浮现出怪异之色,幽幽地又说:“这是我家。”
谢孤鸾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爹当年出镇大都护建了这宅子,我在此处出生。”阿澈轻描淡写道,“现在这儿没人住了,仅留了几个王府的老仆。”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抚上门环上的铜绿,眼底一片冷清。
谢孤鸾了然:“天潢贵胄。”
阿澈大笑一声,没再说话。
谢孤鸾随着他不急不缓地走在王府外围,一圈又一圈,却没有入内,隔着高墙偶见府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尚在,但是门堪罗雀、萧瑟岑寂。
“你不进去看看?”谢孤鸾问。
“这两日我一直在府里听仆人们闲聊,家长里短,有时还会提到我爹娘和大哥,倒是没见提起过我了。”阿澈笑笑,“长安的时候我去见到我大哥了,他现在遥领都护府,也会不来这儿了。”
谢孤鸾曾恶意揣测过阿澈行迹飘忽的原因,没想到原来他在长安突然消失是寻他血亲,低声问道:“那他见了你……”
“我有啥好见的,怎好去打搅他?我就远远的看了会儿。”阿澈打断了谢孤鸾,忿忿道,“长安的鬼忒不上道了,这才过了多少年,居然没人识得我爹娘,也不认识我!要不是我逮着个我哥府上的家丁,还不知道我娘十几年前就走了,没过几年爹也跟着去了。他们说我埋这儿,我就想过来瞧瞧。”
“埋在这儿?”
阿澈努了努嘴:“我葬在城外,回头陪我去看看。”
谢孤鸾默然,过了半晌忽而问道:“你叫什么?”
阿澈脚步一顿,转头望着他,眉宇间忽然流露出罕见的倨傲之色,腰背挺得笔直,勾唇道:“李琤,琤琮之琤——澈是我的表字。”
琤,水声也,澈,水澄也。倒是应景。
谢孤鸾隐约觉得这个名字甚是熟悉,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看着阿澈,终觉窥到了关于他的冰山一角。刹那间,他流泻的长发,苍白的面庞和唇间的一抹殷红——这些谢孤鸾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变得有些许不同了。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开始拼死地散发出一股逼人的贵气,将一身沉郁之气驱逐得无路可逃,仿佛他仍是佩金带紫的皇族,连骨子里都有与生俱来的高傲。
可还不及片刻,阿澈脑袋一耷拉,又换作了一张苦大仇深的死人脸……刚刚的惊艳一瞥果然不过是幻觉。
他拉着谢孤鸾在城中瞎转悠,兴高采烈地介绍着儿时玩耍之处,在哪个泥地里滚过,又在哪儿掏过鸟窝……几十年过去,他竟也记得清楚。
想不到阿澈这个成年后看起来翩翩君子般的人物,小时候竟比谢孤鸾还要顽劣许多,许是仗着自己小郡王的身份无所不为,活脱脱就是个恶霸纨绔。
“那时候周围百姓都在背地里叫我小王八蛋。”阿澈笑嘻嘻地说道,“我没告诉我爹,不然他们都要遭殃。”
阿澈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是早产,幼时一直身子虚,我娘心疼我,八岁时把我送到万花谷调养,学了一身武艺。我出谷之时恰逢天下大乱,血气方刚跟着岚安他们要杀安禄山那老贼,结果……一不小心把命给搭上了。”言罢还干笑两声。
“就这样?”谢孤鸾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就这样,还能怎样?”
若真是这样,他又缘何做鬼,在枫华谷一困二十余年?这二十多年里,阿澈应有无数次机会找人带他回家,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又为何选择他?煞费苦心半是胁迫半是利诱谢孤鸾带他来此地,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眼旧居和坟墓?怎么讲都不合常理。
阿澈的动机不单纯,这其中定是有些隐情。
在城中逛了半日,阿澈便殷勤地将谢孤鸾的麟驹牵了出来,鞍前马后,也不明说,就是笑。谢孤鸾叹息一声,揉着眉心没再多言。也不知道阿澈是怎么想的,多少年了,只怕坟头草都几丈高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果真是皇家人,思路和普通人不大一样。
迎着寒风行了数里,就见一面荒坡上骤然出现一片稀疏的针叶林,薄薄的雪被下还有疯长的灌木,一座石碑突兀地屹立在绿洲中——正是阿澈的墓碑。
走近一看,中榜上赫然刻着:故胞弟栎阳王李琤府君之灵。
“唔,我哥立的。”阿澈挑眉道。
阿澈的墓碑青石所制,几尺之内杂草不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来是王府的仆人常来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