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两人说话倒是正常,要是一看,恐怕让人啼笑皆非。
谢孤鸾和叶熹双双吊在船舱外,双腿悬空,两手抓的是他们刚刚就着往外翻的窗框——他二人挂在这处至少也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就说叶熹当时脚底抹油,单手一撑就翻出了窗外,可没想到那一瞬间轻功却半分使不上来。谢孤鸾眼疾手快将他拉住,可自己也被拖了出来,想用轻功,也发觉经脉被阻,多使一点劲便肌肉酸软,没办法再爬上窗台。
两人这才意识到,定是那饭菜里被人放了点辅料。他们脚下是黑沉沉的永安河水,可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道长,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来背你吧。”阿澈咯咯地笑着,嘴上虽这么说,实则却在一旁看着热闹,根本没有要帮忙的打算。
“真会开玩笑,”叶熹的酒劲儿上来了,也跟着笑,“你背他,可不折了他的阳寿吗。”
“这是什么意思?”谢孤鸾疑惑道。
“谢兄不知?秋白他们本就阴气极重,若是肢体接触过于频繁,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
谢孤鸾听罢恍然大悟,想起阿澈一路上的种种行径,不由地睨了他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飘到一旁不出声了。
在这当头,叶熹的身子跟着晃了一下,险些没抓牢,谢孤鸾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扶他。单手着力令他的身体十分不稳,两人很快就在半空中荡起了秋千。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即使谢孤鸾武功底子再好,也有些受不住,手心上又都是冷汗,眼看就要脱手落水,叶熹又他在耳边喊道:“谢兄!你可会凫水?”
“不会。”他要是会,早就跳进水里游上岸了。
“一会儿我俩一起下去,你抓着我衣摆,在水里这样踩踩,”叶熹说着,双脚乱蹬着想要示范给他看,身子却摇晃地更加厉害了,“哎——小心!你下水以后且抓稳我,小半刻就能游过去。”
谢孤鸾点头,此时也顾不得河水冰冷,正准备松手之时,眼角的余光看到右边船舱的一扇窗户猛地打开了。漆黑的窗洞里,程秋白没有头的身子正往外探着,向他们招着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根七尺来长,碗口粗的木头柱子,将一端递了过来。
“秋白!我还道你去了何处……太好了!”叶熹感动得差点抹泪。
程秋白朝着谢孤鸾打着手势,示意他抓住木头。谢孤鸾的目光全被他脖间那平整的切口吸引了,他甩甩头,将那副画面从脑海中抛出去,手臂稍在窗台上借力,身体跃出一个细小的弧度,将木头牢牢地抱在了怀中。
程秋白力气极大,直接把木头往回一抽,谢孤鸾就顺着窗口摔进了屋内,接着,叶熹也被以同样的方法拉了进来。
谢孤鸾揉着红肿的手掌,略微躬身道:“多谢程将军相救。”
程秋白大概是想摇头,发现脑袋没在肩上,赶紧从地上把头捡起来,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转身与叶熹交谈起来。
叶熹一面听着,一面打量着这间屋子,对谢孤鸾道:“这是堆放杂物的地方,秋白说此地不常有人来,整艘船上还有两处库房,从这儿出去右转进入另一间,里面有一道小门可以通向底舱——我们中的只是普通的软筋散,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散尽,先去躲躲。”
谢孤鸾在心里暗暗思量,他原以为这个程秋白只是为了叶熹身体不沾染太多阴气而去寻个器物救人,没想到他还在这段时间内将这里的格局也掌握得如此清楚,再瞧瞧阿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没见使出过多大能耐,说风凉话的功力倒是一等一的。
叶熹拍拍身上的灰尘,把门推开一道缝,一边向外张望着,一边问道:“你觉得是何人要这么做?”
“两种可能,”谢孤鸾走到他身后,门缝外透出的橙色烛光将他的脸照亮了,“一是你我的仇家,二是今夜楼上遇到的伶人。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仇人,不可能仅是限制我们的内力。若有别的意图,应是那个抚琴男子。”而谢孤鸾在临走前感受到的那道视线,恐怕也是他。
“不错,”叶熹低声说道,猫着腰拉开门,贴着墙壁往前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中。”
走廊有些矮,廊里弥漫着几缕白烟,仿佛是点燃的熏香,使人觉得身在云雾之中,什么都看不真切。这里光线很昏暗,想必也不是客人常来的地方,喧闹声还能听见少许,但似乎离了老远。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好像此处根本属于另一个世界,客人的吵闹声其实就在他们的周围,如同隔着一层轻软细纱,可又怎么都触碰不到。
“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叶熹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却显得空虚飘渺。
阿澈听了,开心地说道:“当然是死了个人,现在整艘船被封锁了,大概是想趁官兵来之前找到凶手——这怎么可能呢,凶手又不是人,哈哈。”
死了人?谢孤鸾听后愣了,叶熹的脸色霎时间也有些白。按时间推测,一准就是他们要逃跑那会儿,而这凶手必然是找不出的,他俩现在却溜了,可不就是现成的黑锅吗。
“这不成!我们还是回去吧,不就是几两银子吗,我拿得出来!”叶熹掉头就拉着谢孤鸾往回走,“要是被通缉,山庄颜面何存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谢孤鸾倒是不在乎门派颜面,他是心疼那上好的羊脂玉,几十两银子的宝贝,拿去抵几两银子的饭钱,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还在想那羊脂玉,谢孤鸾就听后面的阿澈像疯了一样,忽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怪笑。那笑声在廊里回响,如针扎一般刺入谢孤鸾的耳朵。叶熹被惊得一抖,酒醒了一大半,茫然地往前望去,随后目光越过谢孤鸾停留在了不远处。
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衣着青白长衫的高个男子背对着他们,直挺挺地站在逼仄的走廊尽头,他雪白的手指上还戴着指套,一把瑶琴放在脚下——正是先前的抚琴人。
男子一动不动地立在两人前方,正巧挡住了来时杂物间的门。一股寒气登即窜入了谢孤鸾衣领,阿澈与他相遇的情形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诡异的气氛蓦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们在哪儿?这不是船上。”虽然船体似乎在随着水波一起一伏,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令谢孤鸾感到浑身不自在。
阿澈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颇为欣慰的表情,他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中妖冶异常,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谢孤鸾的肩上,在他耳边叹息般地回答道:“没错,这里早已不是画舫内了,从你们翻出去的那一刻起。”
“这到底是……”谢孤鸾看了看程秋白,发现他也刚刚才意识到情况不对,而阿澈……似乎很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他出于某种原因对谢孤鸾有所保留。
“非要说的话,这里大概是异界,”阿澈想了想,慢悠悠地说道,“灵体创造出来,能使活人困住的地方。场景越逼真,则——”
骨骼挫裂的咔咔声悚然响起,打断了阿澈的话。
前方的抚琴男子姿势怪异地转动着脖子,那令人寒毛直竖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中格外清晰。他竟然把脑袋生生扭了一圈,脚下未挪动一寸,脸却已经面向众人。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五官的轮廓,只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张苍白的,死人一样的脸。
饶是知道这男子非人,谢孤鸾和叶熹也被这场面吓了一跳,好在程秋白反应迅速,跨步将两人挡在了身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似乎是在威胁这男子。
阿澈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盯着程秋白,在谢孤鸾背后看着好戏。
可出乎意料的是,抚琴男子听到程秋白的吼声,身子竟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看起来极害怕的样子。
“程将军好生厉害!”阿澈发出一阵兴奋的声音,“真可谓气压山河之势呀!”听起来是在夸奖,仔细一回味却又是十足调侃。在这般氛围下,他的话极为突兀,谢孤鸾心中不爽,忍不住呛他一句:“你能不能把嘴闭上。”
就在说话间,那名男子已经恢复了常态,戚戚然对着程秋白瑟瑟发抖。谢孤鸾正寻思着程秋白到底有何能耐让另一只鬼如此惧怕,就听叶熹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为何要拦我们去路?”
男子低着头沉默不语,看样子并不愿回答。程秋白伸出手,碰了碰他的头顶,他双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哆嗦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下本是想让你们离开这艘船,见你们又要折回,故而现身想吓退两位侠士……但不料,原来两位身边……看来是我多虑了。”
程秋白倾身又虚扶了他一把,男子面带惊恐地起身说:“此地不宜久留,劳驾各位随我速速离去吧,我把你们带上岸。”
“且慢,”谢孤鸾上前一拦,猜忌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劝我们离开?饭菜里的药可是你下的?”
男人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最终抱起琴越过他们匆匆向前走去:“道长,没时间解释了……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叶熹拉了一下谢孤鸾的衣袖,凑过来小声道:“谢兄,他忌惮秋白的实力,应该不敢造次,只不过我怕这船上的杀人案会与我们有所牵扯,他的目的也难以琢磨。”
这伶人一副急急地要撵他们走的模样,定然是有什么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而他什么都不愿意多说,谢孤鸾是如何也信不过的,但男子满脸哀求,竟令他有些迟疑。谢孤鸾定了定神,刚走了半步,阿澈就在一边森森说道:“道长,之前楼上的气息可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