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风吹草木,蜂蝶翩然,一切都与适才没有太大的区别。若当真硬要说有什么,不过是少了李云茅在旁嘀嘀咕咕装神弄鬼,但要说自己这点心绪是因他而起……谢碧潭手下一顿,硬生生扯断了三根头发,头皮一阵微麻刺痛,顿时什么有的没的念头都灰飞烟灭了。
颇心疼的将三根断发拈下来吹飞,谢碧潭只当自己刚刚白日发梦,重新琢磨起了捕捉枯荣兰之事。李云茅自告奋勇去引蛇出洞,到现在也有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什么风吹草动,更不知安危。谢碧潭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总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干脆撩起衣摆卷了袖子,找了附近一棵大树,一点点攀了上去。
那树甚高,好在旁枝旁桠也不算少,谢碧潭到底有钻山下水采药游方的底子,纵然动作笨拙了点,一点一点的,也蹭到了一根较高的树杈上。这时再抬头四望,视野登时开阔。
抓紧了树枝,谢碧潭一边避着正午刺眼目的阳光,一边四下打量。目力有限,并不能将整座山谷尽收眼底,张望了好半天,才在西边极远处,隐约看到一点异动。
说是异动也不尽然,连片的树冠将下方动静遮挡了大半,若不是阳光铺落的方向恰好相反,在繁枝密叶间隙偶尔跳出的一两点零星光晕简直不起眼之极,更不要说能被谢碧潭发现。
只是那光入了眼,进了心,便再不容脱出。
谢碧潭眯眼,从无数障目之物的空隙中抽丝剥缕,到底眼中所见勉强勾勒出了个轮廓。那一片淡淡红光,内有剑气隐而不发,覆盖周遭数丈方圆。这种手段,想来在当下谷中只有李云茅一人施得。而这短短数息间,红光生生不灭,竟在次第前移,直又挪近了好一段距离后,已足够谢碧潭看得清楚,树枝草藤间忽然剧烈翻腾,一大片浓淡绿意之中,一条周身裹在淡蓝光彩中的白衣人影冲天拔起,在一处树梢轻轻一点,回身扬手弹出一道剑气,那树冠猛的向上一拱,被剑气射个正中,又颓然回落。白衣人紧随其后,也重新折回树荫之下,地面红彩再生,继续如牵如引,往谢碧潭所在的位置而来。
谢碧潭不自觉的揪紧了袖口,虽说隔得遥远,也不过一眼就看出了白衣人正是李云茅。他这样上蹿下跳的折腾,十有八九已将枯荣兰逼出,正引往此处。怪蛇凶残,再被这样一路挑逗,更是火上浇油,要是稍有不慎,被它毒牙伤到,如今那条雄蛇早死了数个时辰,胆已无用,岂不是百死无生。
越想越觉心惊胆寒,纵然此时两下相距还颇遥远,谢碧潭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屏息静气,生怕弄出什么异样声音引李云茅分了神。但越是这样小心,忽然心中大叫不好,自己这样没打一个招呼就爬上了树,要是李云茅辛苦引了枯荣兰回来,却不见了自己,岂不会乱了方寸分心。这样一想,后悔不迭,忙趁着还有点时间,匆匆忙忙就要折身下树。
可那树颇高,单是爬上来,就耗了谢碧潭差不多两刻钟。下树更比上树难为,一截一截咬牙抓着树枝向下挪,好半天功夫才下了数尺,倒是出了半身的臭汗。谢碧潭这时有点后悔起自己不曾习武,但也只能慢慢磨蹭,悔之无用。
断断续续下到一半,这时谢碧潭也没什么余力再去观望李云茅奔来的情况,只想着尽快下了树要紧。但半截身子还遮在树叶之中,耳听一声尖啸忽起,眨眼奔近,瞬间眼前一片红光灰影剑气纵横,诸般加身,从未有过的战栗冲动登时让他四肢一僵,不上不下挂在那里,再不敢乱动分毫。只是这时正是抱着树干下蹭的姿势,面前尽是一块一块斑驳沧桑的树皮,连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过纵然视线受碍,阵阵腥风搅着锐气破空呼啸,足以让谢碧潭明白李云茅与枯荣兰的战团就在脚下。如今他半截身子已经露出了树冠,不怕李云茅发现不了,索性就死死攀住大树,将自己当做了木桩石块,一心一意的装死。
偏偏这时候,忽听李云茅大喊了一声:“碧潭,下来杀蛇取胆了。你要自己动手,还是由某屠了它?”
谢碧潭悚然一惊,转脸抬头,还未看出个什么分明,身后一阵腥风,一条粗如小树的灰影从临近树上窜下,直扑过来。
李云茅大吼:“放手!”
双手一撒,夹着树干的双腿也同时松了力气。谢碧潭仰面朝天,直跌下树。他没闭眼,恰好眼睁睁看着一条粗壮蛇身从自己头顶三尺掠过,“啪”的一声抽在树上,顺势盘踞。猩红的蛇信吐出二尺多长,就在鼻尖扫过。
一身汗出如浆,跌落之势飞快,蛇躯动作更快,一击不中,盘身探颈,转身就咬。谢碧潭纵然深信李云茅,这生死当口也吓得魂飞天外,全身上下无一处使唤得动,眼睛闭也闭不得,眼睁睁看着巨大狰狞的蛇头扑到了面前。
然而一道湛蓝清光自身后后发先至,“嗡”一声剑鸣,空中骤现八卦光形,一张即收,拢如天网,罩定了枯荣兰。怪蛇恶扑的势头戛然而止,难进分毫。谢碧潭却被人稳稳当当从后面托住了腰背,轻飘飘落回地面。
电光火石,死里逃生,谢碧潭甚至还有那么一瞬间没能彻底明白眼前局面。但小树般粗细的巨蛇就在面前,一身灰皮粗粝如石,唯独尾部绽若花丝,艳似秋兰。他兀的大叫起来:“枯荣兰追逐一路,胆气张开,正宜摘取,速杀!”
话音刚落,身后托扶的力道还在,擦着肩膀又一道剑光迸出,去势若电,直贯枯荣兰七寸。刹那一蓬血雨冲天而起,硕大的蛇头被裹绞在剑光之中,犹竖目张牙,狰狞可怖,却再无生机。
这片刻间,坠树接人喊话斩蛇几乎一气呵成,直到巨蛇断首,蛇血四溅,谢碧潭的脚才刚刚的触及了地面。甫一挨地,直接似踩棉絮,就要往地面上坐。李云茅扶在他身后的力道好在未卸,忙又一提,整个的抓进了怀里抱住了,才免了谢碧潭当真在地上堆萎成一滩烂泥。另一手隐去了剑意,转而一振臂,雪白大袖张似棚盖,一阵“噼啪”水声,挡下了泼溅过来的蛇血。
再刹那之后,消声顿息,微澜不起。
只是战声隐去,一阵阵浓郁的血腥气却随着蛇头被斩落更加熏人欲呕,谢碧潭从天旋地转中终于回了神,晃悠两下眨了眨眼,看到满目皆红。然后才后知后觉的伸手一扯,将李云茅护在自己头顶的袖摆拉开了。
那一条雪白的道袍袖子几乎彻底成了红色,蛇血腥膻,味极难闻。谢碧潭拼命咽了两口口水,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晃晃悠悠站直身,去掰李云茅还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他掰了两下,李云茅便顺势松了劲道,但还是虚虚扶着,笑道:“当真站得稳了?莫要某一松手,跌进蛇血里去。只某一个滚成个血葫芦也就够了,多白饶一个又是何必!”
谢碧潭没气力跟他饶舌,抬手一指蛇身:“再不去剖胆,就算滚出十七八个血葫芦也没用了。”一边从怀里扯出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袋子,往李云茅手中一塞,“盛在这里面拿给我。”
“啧啧!”李云茅摇了摇头,“看来贫道走这一遭,果然就只是个出力气的。”一边也不嫌弃蛇尸腌臜,抬脚过去,运气于指,三两下剖开了蛇腹。他半件道袍被蛇血脏污透了,干脆直接用袖摆裹了手,在蛇腹中一掏,血淋淋拎出拳大一物,丢进了谢碧潭拿给他的袋子。那袋子看似轻薄透亮,一颗硕大的蛇胆丢进去,不见半滴血水渗出,皆汪汪一掬积在囊底。那边谢碧潭已经怀中又摸出两个小瓷瓶,拔了塞子将些粉末膏液一并倒了进去,这才扎紧袋子口小心提了,向李云茅连声道:“速速回去救人。”
李云茅如今已是任劳任怨得习惯了,更兼救人如救火,并没什么二话,拉过谢碧潭就要动身。只是手一伸出去,谢碧潭登时倒退了两步,皱起了眉。李云茅低头瞧瞧,先看到满袖子鲜红刺目,又有腥臭扑鼻,讪笑一声,干脆将整件外袍扒了下来,顺手卷了卷丢开。他里面穿着仍是纯阳弟子服色,只是没了宽袍大袖,利落许多,乍一看反倒更衬几分少年人英气勃勃,冲着谢碧潭咧嘴一笑:“这下可成了?”
回到神仙泉,黄金履已被挪到了一处干爽平整的地方躺着。谢碧潭看了眼他身下垫着的软草,又觑了眼英淇,倒是有点意外这份细心,但眼下情况没的让他分心,稍稍寒暄两句,立刻着手为黄金履解毒。
谢碧潭一人低头忙碌,身后两大一小排排站了三个,只能瞪眼围观,出不上力。如今再非命悬一线的要紧关头,英淇的目光从黄金履谢碧潭那边一转,落到了李云茅身上:“棘手?”
李云茅还是笑眯眯的那副模样,挤眉弄眼的在逗香骨玩,随口便答:“哪有什么棘手,不过是沾了些蛇血,碧潭嫌弃腌臜,某索性就脱了。”
“也是。”英淇点头,“明河道长的手段,区区小蛇何足挂齿,你哪怕只得他一成本事,也足够了。”
“……”李云茅还在跟香骨划拳的手蓦的一顿,但转瞬又重笑嘻嘻的站直身子,“贫道的师承乃是纯阳老君宫灵虚真人,兄台真会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