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没有太多光线漏到这半截古怪的山壁上,整片石头的颜色都晦暗不清。但就在三人目光所及,一片更深邃的阴影正摇摇晃晃在石壁上舒展开,从一个角落迅速蔓延伸展,头爪毛齿逐一清晰,终至凝成了一头巨大的狼影,高及丈余,微微垂头,似正自上而下的打量着闯入的三人。
怪影乍现,如此巨大的一头狼兽,即便只能看到影子,带来的压迫感也不容小觑。一片抽冷气的声音中,李云茅不退反进,顺手一拉,黄金履已被他扯到了背后,刚待站稳,胳膊上一紧,脚下不由自主的又是一个踉跄。再抬头,连谢碧潭都站到了前面些的位置,还不忘叮嘱一句:“黄公子,你退后留神。”
黄金履纵然大受惊吓,在被这样连拽两次后也冷静了不少。估量了一下情势和自己貌似不大的用处,颇有自知之明的没再多说什么,只握紧了手中花锄,又往一旁侧了侧身,但求不成累赘。但也就是这样一挪步,背后斜靠住了一块粗大石柱,偏头一望,忽的轻轻“咦”了一声。
李云茅没太注意黄金履的动作,双眼盯紧了壁上狼影。那凶影虽高,比之鸣蛇却还不怎么够看,李云茅倒也不如何惧它。只是华山群峰之上也有不只一处狼群,打小见得多了,深知这种畜生甚少独来独往,如今若真有这样一头巨狼蛰伏在此,只怕神仙泉内外还有不只多少野狼掩形其中,自己身后还跟了两个不谙武艺的书生,情形实在棘手。
这样一边心思转动,一边也丝毫不敢放松的注意着狼影动作,一时僵持。涧洞深处吹来的冷风更大了些,那股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味道也一阵阵浓郁。李云茅抽了抽鼻子,心中忽然有个念头隐约一晃,不回头对谢碧潭道:“谢兄弟,你觉得这是什么的气味?”
谢碧潭倒是小心专注多了,李云茅一句话问出去,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微一愣:“这……这是什么味道?某也分辨不出,不曾经历过……这味道……”他皱眉去想,倒是分散了不少紧张情绪,慢慢定了定心,“这……不似单一一种,倒好像是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唔,似有梅花香气,可这种时节,哪里会有梅花?还有……还有……嗯?”谢碧潭忽而一愣,像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手中的药铲险些也掉到地上,“香脂的味道!”
“噗嗤”一声,李云茅乐了出来,“看来这里头的狼还是头母的,说不定已经成了精,所以才会涂个脂抹个粉戴个花……”他笑声犹在,指掌忽动,一缕罡风甩出,“啪”的一声打在石壁拐角,顿时崩溅起一片大小石渣。只是在他动手的同时,落在最后的黄金履也高声叫了出来:“李道长且慢!”但终究慢了一步,石屑飞溅中,石壁拐角后一连串“啊啊啊啊”的惊声惨叫,随后稀里哗啦跳出了一个人影。
李云茅观那狼影不动不嗥情态有异,内中传来的气味虽说怪异却没什么凶秽之感,他不比谢碧潭与黄金履二人,自华山修道,仗剑斩怪除妖,血腥杀戮之事见得多了,但凭这一点,已断定山壁后十之八九并无什么险恶之物。只是千想万想,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被自己一通石屑砸出来的,竟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身精致利落的红衣红靴,乌油油的头发扎了大辫子,合着金红翎羽发饰编在一处,蓬蓬的悬在后脑。粉团脸,乌珠红唇,十分可爱。只是那小姑娘一路连滚带爬的从山壁后出来,靴子尚踩在水中,抬头一瞥三人,忽的就“哇”一声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一声哭,三人皆懵。
李云茅仍是最先回过神的那个,他还在纯阳宫时就深知自己在小孩子眼中是个什么德行,但凡那些师妹师侄女,就少有没被他摆弄到哭过的,当下干脆利落的后退一步,一手将谢碧潭推了出去。这小大夫一身斯斯文文,出身的万花谷女弟子又多,想来总比自己会收拾烂摊子。
不想谢碧潭更要手足无措,他淫浸歧黄之术,常年不是闷在院中读书学医,就是跟着同门往深山湖泽中采药,相熟的大约只有师门数人。偏偏他在其中排行虽不是最小,可下头一溜的都是师弟,几名师姐摆布起他来绰绰有余,哪有什么哄小女孩的经验。这时看着个粉娃娃似的小姑娘在面前嚎啕大哭,整个人都木了,伸了伸胳膊,愣是没敢去碰,满脸纠结的扭头用眼神求救。
到头来,还是看似最清贵的黄金履上前几步,袖子里不知怎样摸摸,掏出一小包糖果并一块帕子,蹲下身去软言温哄,好容易叫小姑娘抽抽噎噎止了哭,一手抓过糖包后退几步,一边瞪大了眼睛开口:“你们是谁?”
“呃……”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让小姑娘听得明白,涧中气氛一时尴尬。倒是小姑娘止了哭又得了糖,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背着手一嘟嘴:“师父说了,吞吞吐吐不敢报自己名字的都是坏人!”
李云茅脑子里的筋立刻活络的转了十圈八圈,笑嘻嘻一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女娃娃,你的师父又是哪个?把你自己丢在这里,就不怕你被……”说着用手叠出个大张嘴巴的影子一晃,“狼叼走么?”
“狼有什么可怕的!”小姑娘立刻上了钩,不屑的撇嘴,“我师父……”
此时虽是李云茅开口逗着小姑娘说话,但到底三人中还是黄金履半蹲在最前。就算小姑娘磨磨蹭蹭退了几步,也不过是成人两步跨过的距离罢了。李云茅将话头岔开,打算套一套小姑娘的出身,谢碧潭便也凑过去一起听着,不免对周遭稍有疏忽。一条淡淡暗影忽的从一旁石柱齐腰处闪过,竟是不曾注意。
那个位置,反倒是黄金履的眼角余光略有捕捉。
他不同于李云茅武学道术加身,对些刀兵恶事见多识广,但只这瞬间的一瞥,忽的心头一凛,大喊一声:“留神!”当下顾不得别处,向前一迈手臂一长,一把拉住了还在鼓着嘴的小姑娘肩膀,猛的用力一扯。小姑娘没有防备,顿时也“啊”的一声惊叫,一道极淡的灰色影子已经雾气一般在黄金履伸出去的手臂绕过一圈,猛的向后飘去。
这一变故电光火石,李云茅见机最快反应迅速,只是他那柄宝剑仍旧被布层层叠叠裹了负在背上,情急间不及取,只得手臂顺势一划,一道凌厉剑气迸出,割向灰影。但到底后发得迟些,灰影行迹又极为缥缈迅速,竟是擦边而过。待他再要出剑,耳中忽闻锐器破空啸鸣,前方一道赤红流光破裂石壁,来势若电,“嗡叮”一声,将欲遁逃的灰影狠狠钉在石上。随后震颤朱光渐褪,才露出原貌,竟是一根通体赤红的蟠龙长箭,箭身之上煞气逼人,正贯穿在一条两臂长一寸粗的偏平灰蛇七寸。
被一连串变故唬得差点呆了的小姑娘一见那箭,欢喜的大叫起来:“师父!”
便听水涧前方水声哗啦,忽的一股尖锐冷硬宛如实质的气息趋近,眨眼到了身前,从石壁后转出。来人身形劲瘦高挑,赭红衣袍,结着软甲,手挽长弓,一身杀伐之气,却不显阴鸷凶恶,平添金戈铁马般的气势罢了。
此刻来人目光只在场中一转,约是在雀跃的小姑娘身上停留了半瞬不到,就忽而再动,直到了李云茅身侧。
李云茅断不觉得这尖锐的来势是冲着自己,顺势一偏身,那人手臂一捞,水中捞出黄金履已经昏迷软瘫的身子,直接提上了岸边,再看了谢碧潭一眼:“万花谷的人?”
谢碧潭深吸口气,他不怵场面,早在看清箭矢钉死的灰影乃是一条怪蛇的时候,手腕一翻,已经从袋中掏出了极薄一柄小刀。只是来人气势锐利,一时忡怔。如今被这一问叫回了神,顿时二话不说,蹲坐下来手起刀落,几下子就割开了黄金履衣袖,在手臂上划出十字刀口,放血涂药扎住肩头血脉流通,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那红衣人将黄金履交给谢碧潭打理后,就站在一边静观,直到看到谢碧潭怀中取出一只光色润泽的玉瓶,挑出些芬芳膏子敷到黄金履伤处,这才动了动神色,冲着两人一抱拳:“某,英淇,自东都来。”又看了眼哭花了小脸的小姑娘,“小徒香骨。”然后大约觉得这便算互见过了,又闭了嘴,不再开口。
看着英淇不止气质冷硬,人的脾气也一如杆枪般,李云茅一时当真想不通香骨那样一个粉嫩的小女孩提起自己师父竟还能如斯亲热。他揉了揉下巴,简单将三人身份也介绍一番,正想再说点什么,那边一直低头忙着救人的谢碧潭忽然皱眉低喝一声:“李云茅,过来帮手!”
“咦?呃,贫道在,贫道在这儿呢!”李云茅被一把拉了过去,依谢碧潭的吩咐调运纯阳内力,逼住黄金履臂上毒素。这活对他来说虽不算难,却也一时堵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分心说话。谢碧潭却得了喘息的空子,站起身随意抹了抹额上微汗,探头去看还被钉在石头上的罪魁灰蛇。
看了半晌,叹口气,眉头皱得如同打结,一脸明晃晃的写着“难办”两个大字。
英淇话虽少,人却不呆,立刻开口:“怎样?”
谢碧潭又叹了口气:“这蛇名叫枯荣兰,某也只在谷中藏书中见过前人记载,此蛇只生栖在灵氛浓郁之地,雌雄同行,雄蛇细小,雌蛇粗壮,平时都是枯木颜色,唯到交尾之时,尾部色艳如花且有兰香,因此才得了这样一个怪名。其毒性猛烈,寻常难解,若是伤在雌蛇毒下,需用雄蛇之胆,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