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去,跪行到陆明烛身边,抓住他的手。鹅毛似的雪片,不住地从夜空里旋落,他在山林间行走多时,头发上,肩上,都已经是一层厚厚的雪,它们寒冷干燥,沾衣不化,早就结成了一层坚硬的壁垒。叶锦城拂去眉头和睫毛上的雪花,慌乱地伸手去探陆明烛心口。那里还有一丝热气,却像是春冰一样将消未消了。
他突然听见,在似远似近的地方,又重新传来了零星的犬吠,和先前听到的那种一模一样。这声音像是一盆冰水劈头盖脸地倒下来,惶恐催生了他最后求生的欲望,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陆明烛拖到一处山坡后面。
猎犬的叫声消失了片刻,突然又在远处响了起来。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在前半生之中,他曾经经历过无数绝望的时刻,却从未想到过山穷水尽这样的词。可就是在这时候,这几个字真真切切浮在心里,甩也甩不开去了。叶锦城低头动了一下手腕,他试着想把陆明烛再抱起来,连着几次,却真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乱琼碎玉似的雪,把苍山林木全都包裹住,将四下里变成苍莽的一片。他知道狼牙兵正在靠拢过来,先前侥幸躲过了一次,自己在雪地上走了路,他们迟早会被追踪而来的狼牙兵发现。现下已经到了河东道地界,先前也看到附近巡逻兵留下的痕迹。狼牙军已经下了死命,见到他们,就地格杀勿论,眼下唯一之计,只能留下陆明烛独自在此。天亮之后,狼牙追兵必然不敢再来,陆明烛也许会被巡山的官军发现,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而能够争得这一线生机的,只能是他叶锦城——他必须在狼牙军追踪过来之前,自己迎上前去,将他们反向引开,才能争得这一点点时间。
叶锦城举目四顾,哪里都是路,却哪里都无立锥之地。
叶锦城低头看了看陆明烛,然后缓慢地扶着膝盖,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手腕已经不是自己的,他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将陆明烛上半身抱起来,只好忍着脊背上的剧痛更深地弯下身子,用手轻轻抚摸陆明烛冰凉的脸。
“……明烛……我……我啊……”
他动着嘴唇,可寒意侵入喉间,痛痒难耐,竟然钳口结舌地再说不出一个字了。他的指尖停留在陆明烛的鬓发边,轻柔地拂去上面的落雪。与那冰凉惨白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头栗色的卷发,仍旧光亮丰融,就仿佛才沐浴过三月春水。他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想摸一下这头头发,却又怕弄脏了它们似的,只是小心翼翼地在上头轻轻碰了碰。
我啊,也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过你这头头发。不管过了多少年,它们都还是跟我梦里的一样。就算是有那么三年,我病得什么也不知道,却还是能记得这些。有些东西,大概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忘记的。我每天都会梦到你,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以为总能说得出来,却没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
指尖抚到陆明烛的眉心,轻轻抚平光亮的栗色眉峰。有一点雪花本来停留在那里,现在融化在叶锦城的指腹和眉毛之间,沾染成一个冰凉的温柔触点。
我啊,有一些事情不敢告诉你,只怕你听了之后觉得生气。我以前,去圣墓山找过你,我从来没忘记你给我说过的三生树的故事,我曾经骗你,说以后一起去看三生树,后来却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看了。我本来想着,找不到你就不离开,可后来师父病重,我还是走了……说到底,大约我终究是个那么自私的人。如果我留在那里,也许终究能找到你,如果在那里找到你,也许便又不会到今天这样地步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陆明烛的眼睛。长而且卷的睫毛安静地合拢着,指尖滑到颧骨和鼻梁上,来回数着那些零星的小小斑点。
以前你脸上没有这些,我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在沙漠里晒出来的。我不敢问你西迁的路上受了多少苦,哪怕听到一点点,都能让我难过好久。我更怕我问起来,你会更难过,会说那些与我无关……我害怕听到这样的话,可这样的话每天我在梦里都能听到,都能听见你这样对我说……明烛,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客栈里,你问我为什么做了噩梦还能笑得出来,一定是疯了。我不敢说出来,那是因为我早些年还能每天梦见你,后来年纪大了,能睡着的时间短了,有时候甚至一夜无梦,能梦见你的时候,越来越少……我真的怕,有那么一天,我再也梦不到你。所以就算做了噩梦,就算在梦里见到你对我刀剑相向,只要能见到你,我都还是很开心。
指尖迟疑而且恋恋不舍地滑到下巴上,触碰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在记忆中这里曾经红润光泽,就像是熟透的李子一样鲜艳欲滴。
你没说原谅我,我知道,你是怎样都不会说这句话的,就算能够逃出生天,你心里想的,也只是跟我此生不见。可就算知道这样,我心里还是留着那么一点妄想。你现在不能说话,我就当你是没说出来,而不是不愿意说。你就这样,不要回答,就让我这样想,就当是骗骗我也好……虽然你没说愿意原谅我,可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同你说。
叶锦城抬起另一只手来,双手捧着陆明烛的脸。他这才意识到,无论是双手还是嘴唇,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想好好地说出一句话来,却只能哆嗦着缄默无声;想要好好地再摸摸陆明烛的脸,那不听使唤的双手却只能潦草地滑过脸颊冰凉的轮廓。他又听见了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之声,即使隔着厚厚的雪,它们也没被消弭多少,反而渐渐放大了。又干又痛的嗓子里渗透了寒意,他终于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像是经历了一场与岁月和红尘多年来的生死较量。
“……明……烛,好明烛……要是来生……”他说着却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了,仿佛透过这一帘风雪,又看见当年相识的长安三月,又看见杏花载酒,又看见草长莺飞,“……不,要是他年……要是他年再相逢,我们就喝一杯酒……然后各自珍重,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他说着低下头,在陆明烛冰凉的唇角亲了一下。
叶锦城站起身来,将身边的剑提起来。身为江湖儿女,功夫傍身,剑不离手。他这半生握过无数的剑,每一柄都是不凡神兵,贵重无匹,可到了如今境地,一步踏去,即见生死,陪着他的就只有这生锈的三尺铁剑。
风把他的白发吹散了,叶锦城反身向前跃出一段,落在雪地里。周遭长风凛冽,夜色无尽,他提剑而立,无数的雪花裹挟着刀风,严寒呼啸,尽似狂澜翻卷,极揽天地。风雪把他的衣摆吹起来,好像一只展翼的白隼。
他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明烛,转身走进漫天风雪里,走得步履维艰,却头也不回。俄而拂衣无踪,只余周遭风雪沉寂。
陆明烛听得见有人在跟他说话,只说了几句,和着吹来的刀风,被截成断续零落的碎片,他知道那是叶锦城的声音。他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拼死挣扎却无法醒来,只能任由那一片无尽的黑暗拉扯着他。他知道那个先前拉他一把的人离去了,他几乎想要声嘶力竭地大叫,叫那个人停下来,却只能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一片虚无的黑暗中去。
回来!叶锦城!不要走!回来——回来!
刺目的光落到他脸上,他发现自己醒了过来。青蓝的天空已经放晴了,通透得像是一块澄澈的青玉。陆明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片扑拥下来的蓝,他听不见风的声音,却觉得心口像是一处空寂的峡谷,只有风从中间呼啸来去,空落落地剧痛不止。他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连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惊讶的喊叫也听不懂,只能感觉到有人的脚步纷乱地赶过来,那声音像是在试图叫醒他。一片黑暗又渐渐笼罩下来,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八三)
动物油脂的火把燃烧出一股刺鼻的腥气。这隐元会的营地本来不大,又因这两日大雪封山的缘故,条件分外艰苦起来。努布罗将一些干的草药交给林巧巧,后者带着担忧的神情很快走开了。旁边的门开了,叶九霆满脸憔悴地从里面走出来,努布罗道:“里面,怎样了?”
“……还是不行,醒是醒了,就是不说话。”叶九霆先前连着出去找了两日,这时候才回来,也熬得眼睛下头泛青,转头看见何予德刚走来,连忙道:“何先生!怎么样了?”
“找不到人。这几日过去,人也派出好几批了,连点痕迹都没有。陆掌使还是不说话?”
叶九霆摇了摇头,无言地抬起一只手覆在额上。
“……这都醒了两日了,还是一句话没有,之前他高烧不退,该不是把人给烧坏了吧?”何予德满面忧色,狐疑地朝努布罗看了一眼,“先生,你看陆掌使……”
“胡、胡说,”努布罗急得说话也坑坑巴巴起来,“有我在,他,的命也救,回来,怎么可能……烧坏头壳?他们肯定是,遇见了什么,事情,他一时半会,不晓得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