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可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随着奔跑剧烈颠动,不得已被削弱的耳力好久才分辨出,那是从天际传来的雪前的雷声。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他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枯枝碎裂的响动,随即右边手臂猛地往下一沉。
叶锦城本已经精疲力竭,猝不及防地给这样一带,立时身不由己地歪倒下去。脚踝和手腕都又酸又痛地剧烈抽搐起来,他挣扎着试了几次,也再拽不起身边的人,终究只好转过头,穿过凛冽的寒风,望了陆明烛一眼。他只看见在风刀中瑟瑟发抖的栗色头发,它们披垂下来,上头沾着散碎的泥土枯叶,憔悴而又绝望地颤抖着。就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看清了被随风裹挟而来的细雪,它们就像无数承载着时间的沙粒,从这发间穿行而过,消融于无。他看见陆明烛一双茫然而且绝望的眼睛,就算是在十七年前的大光明寺,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我……放……放开……我……跑不……动……”
陆明烛的话已经来不及说完。叶锦城看见他原本将跪未跪的膝头弯下去,随即一头栽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一切的场景对他来说,仿佛突然浸在了风与水中,一下子变得极慢,慢得叫他过了许久之后,才突然觉得周围一片寂静。喧嚣的风声远去了,渐渐呼啸起来的飞雪,无声地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天地悄然无声,只余他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显得周遭更加静谧无匹。
叶锦城跪伏在地上,手肘和膝盖因脱力而瑟瑟发抖,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是艰难地爬过这原本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伸出去的手摸到陆明烛的脸,那脸颊触手之感滚烫,底下却带着一股死寂的凉。他想大喊——他几乎想尖叫着摇醒他,可张口却只能在一片静寂中听见自己的声音,迟缓,游移。
“……明烛……明烛。你起来啊……起来啊。”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的轮廓,像是隔着水纹一般颤动起来,他想抚摸陆明烛的脸,可双手却哆嗦得像是这风雪里的枯叶。
“……明烛……你起来……快点……起来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模模糊糊,哆嗦成一片破碎的词句。可他不能停下,也做不了别的,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任由风把他的声音刮得四散飘零,归于虚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一忽儿的工夫,他突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摸索上来,瑟缩地在他衣领和耳畔流连不去,却始终没有力气攀到他的脸上,陆明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碎裂的薄冰,带着澄澈又寒冷的意思,激得他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我……跑不动……了……叶……叶锦城……我同你……解不开这……仇怨……生不能各自……善终……那就一起……死……也算……了……了……这段孽缘……一……起……死……一起……”
太委屈了,他知道自己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话,可突如其来的一股委屈的情绪,却仍旧像是重锤一般击倒了他。他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所经历过的,是比风刀霜剑更加残酷的东西,残酷得甚至让他在这种绝望的最后关头,也仍旧不愿作将死善言。他只说得出这些——很多年以前他虽然性子温和,却也就不算一个善于言辞之人。多年来他的性子也许变得多了,却只有这种沉默如影随形,明明到了最后的关头,明明这些年来他每每深处荒芜长夜之时,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叶锦城说、对这个他爱过恨过,至今仍然纠缠无解的人说,可在这时候,他满心竟然只是不肯催促叶锦城离去——十七年前,叶锦城曾经那样无情地挥剑,与他作一场生死淋漓的道别。在这种时候,他做不到那样的宽容高风,去催促叶锦城离去。再多的话,他此时都讲不出来,也失去了诉说的力气,只知二十年来情劫缠缚,岁月疲倦,生不能各自善终,那就一起死——那就只能一起死。
最后那几个字,声音愈加微弱,最终归入一片落雪的寂静中去。陆明烛半侧着脸,再没有了一点动静,安然合拢的长睫,仿佛睡着了一般恬然,唯有那泛着苍青的双颊和苍白干裂的嘴唇,昭示着这样的沉睡是何等的绝望。无数的雪花纷然而下,翩跹飞舞,叶锦城抬眼而望,只见林间草木苍茫,正如江湖浩荡,四下坦途,可一生却又进退维艰,无路可走。
“……陆明烛,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他用手心拍打陆明烛的脸颊,一下,两下,由轻到重,语气也从低沉缥缈渐而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干哑,“你给我……起来……你要死……就自己去死……谁要跟你一起死——谁要跟你……你要死就自己去死——你自己去死!自己去死啊!”
风掣寒啸,就像是无尽的岁月从身边奔流不回,消逝而过。叶锦城弓着背脊,用一双簌簌颤抖的手去抚摸陆明烛半侧着的脸。举步无路,后有追兵,就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下,他才突然明白,流逝的孤独岁月中的煎熬,并不是这天意对他真正的作弄,他以为自己已经应了誓,却在此时才了解,这世上所谓的残酷之事,并非生离死别,愧悔交加,而是失而复得,得又复失。
“……你要么就自己去死……要么就给我……起来,”风把他的声音吹成破碎飘零的词句,它们原本应该很快就消散在呼啸的寒气里,可却经不住他这样反反复复仿若自言自语的念叨,“你……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不要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徒弟,你的师弟师妹……他们会难过……可他们也就只能难过一阵……那一阵子过了之后……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记得你……纵使能记得,那能怎样……再多的念想,也只是活人告慰自己罢了……你听不见、看不到……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当初我那样对你,你尚且没有死……你、你不是很厉害吗……难道说你活着回来,是为了眼下叫我看着自己的报应么——”他凝视着陆明烛的脸,随即那种温柔的语气转而化成另一种急迫,催逼着他的声调一瞬间变得狠厉而且怨愤,“……那你就起来……你起来啊!陆明烛!陆明烛!你给我起来!你现在就死在这里,还怎么看着我应誓!你——你给我……”
他哽咽着,双唇无力地张合,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只能弓起身子抵挡着刀刃似的寒风,趴在陆明烛身上低声地哭泣着。他深知自己算不上是个有泪不轻弹的人,反复算起来,他这半生为不止一位至亲至爱之人流过无数眼泪,那些人对他来说都很重要,那些眼泪更无轻重可分,都是出自于满腔挚诚,可自忖起来,却没有哪一次比此时更加痛彻心扉,绝望入骨。
雪花四下飘零,唯有他手心下陆明烛苍白死寂的侧脸没有一点动静。这一刻他只觉得天地安宁,时空寂灭。可是也许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加冷静,想要挣扎求生,在这一片白茫茫的微渺中,耳中还是捕捉到另一种被随风送来的声音,也许隔着还有一段距离,却比先前更近了。叶锦城像是被这样的声音狠狠劈面打了一记耳光,他眨着一双朦胧的泪眼抬起头来,仔细聆听着响动的来源,随即又突然抬起头向上看了看。
只见落雪已经不像是开始时的细小,而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无数洁白的雪片,从空中打着旋儿落下来,风已经停了,很快他们就要连这点下风的优势都丧失殆尽。巡山的狼牙兵手中都带着猎犬,只要风向再变,很快就能嗅出他们的味道。叶锦城惶急地四下看了一眼,抬起袖子用力把眼泪抹掉。身下厚厚的枯叶已经被雪片洇湿了,落到他肩头和发上的,也是那种寒冷的干雪,只要再下一会儿,就能很快积成厚厚的一层。如果不能赶在林子里积雪之前甩开狼牙兵的追踪,再想要不暴露踪迹,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因为激烈的情绪和用力过度,一直在蜷曲着簌簌颤抖,叶锦城强迫自己试着调息了一下,只觉心慌气短,冷汗倒流,竟然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此时他不能放弃,更不能倒下,河东道仿佛遥不可及,可也许就近在咫尺。他把哆嗦的手放在陆明烛鼻尖下头,只觉得还有一缕微弱但是绵延的气息。叶锦城心急如焚,却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屏息凝神,试图将最后一点内力压榨出来。连着试了好几次,却都无法做到,只觉得周围连落雪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更不提那隔着寂静山弯传来的追兵的动静。他想要收敛心神,却只觉得意念动摇,气息紊乱,心口剧痛,嗓子里一阵腥甜,竟是倒呛出一口血来。
叶锦城却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些,只是闭目仰头,强迫着自己把那血咽回去。这时候要是吐了出来,可就算是彻底完了。在连日的饥饿疲倦和焦虑之下,想要压榨出那最后一点的内力,简直就是焚薮而田饮鸩止渴。可此时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将那点力气运起,艰难地将陆明烛背起来。
才走了没有几步,他就知道这实在是太艰难了,艰难得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可他没有多少时间用来踟蹰或者退缩。这些干爽的雪,很快就会在已经冻硬的地面上积累起来。叶锦城咬着牙,竭力将那点内力运到腿脚上,不让双腿颤抖着弯下去。到了这种时刻,仿佛比力气本身更加重要的,便是那一股强撑不肯赴死的执拗。他才死里逃生——他们都曾经死里逃生不止一次,怎么能死在这里呢?叶锦城咬牙迈步,只觉得手腕颤抖,额上冷汗热汗交织一处,淋漓而下。可他不敢也不愿停下来,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