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没说话,只是一步上前,用力把他搂住了。陆明烛紧紧攥着的手松了一下复又握紧,最终还是松开了,只绕过叶锦城的肩背将他紧紧抱住,声嘶力竭地恸哭起来。
(一八四)
正是到了晚饭的时候,膳肆里头来来回回的全是人,韦佩瑶坐在角落里,只见身边的林巧巧满脸食不知味的模样,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一双眼睛越过院子直往最里面那间小屋的方向瞟。
“阿巧,好好吃饭,别看了!”韦佩瑶忍无可忍地用筷子尾巴戳她手背上小小的涡儿,“说了几遍了,这里又看不到什么!再说了,就算看得到,那也不该是你看的!”
“我也知道不该看……可是怎么忍得住嘛!”林巧巧嗖地一下缩回手,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她眼睛还肿得跟桃子一般,是先前见到叶锦城回来时哭的。
“就算是……有什么好看的?”韦佩瑶哭笑不得,“不就是他们两个是……有什么稀罕的?”
“你真是什么也不懂!”林巧巧的模样气鼓鼓的,“我以前听说的那些江湖传闻啊……比起这次来,真个不算什么了!以前那些都是道听途说……这次可真是……他们以前的事情我上次给你说过,你知道个大概吧?这次从军械库那一场开始……我这可是亲眼看见的,比先前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各种事情,真是叫人感慨百倍……”她说着又开始抽抽搭搭,眼圈儿也红了,“阿瑶你说,叶师叔他们还能相见,多不容易啊——”
韦佩瑶哭笑不得,道:“人家以前的事情,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你是不是傻啊!今天叶师叔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那副样子,还需要多说什么吗!再说了,叶师弟之前早就零零散散告诉我了,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
韦佩瑶实则心中也是感慨,只是看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也想朝天直翻白眼,还没来得及再教训她两句,林巧巧已经把半块饼叼在嘴里,含含糊糊道:“我吃好了!呃……陆前辈晚上的药还没吃呢,我给他熬药去!”
她这么说着,一溜烟钻进后厨里去,也不知道要倒腾些什么。韦佩瑶拦她没有拦住,半晌只能以手加额,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笑。
外头还是冷的,房间里却被炭火撩起一阵阵的热意。陆明烛醒了过来,却陡然觉出自己睡出一身的冷汗热汗,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焦虑地想要去寻找什么,便立时感觉到有一只手温柔地摸到他的头发上来,五根手指穿进发间,这轻柔的曳动一下子就叫他安心下来了,他这才想起是在太原城里隐元会的营地里,继而他发现自己是枕在叶锦城腿上。先前似乎是哭得累了,后来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陆明烛伸手摸索到那只头发里的手,拉过来攥住。他闭上眼睛,像是要确定什么。这是叶锦城的手没有错,手心稍微有一点扁薄,可手指又直又长。这双手他都不用眼睛看,只要攥在手里就知道是谁的。在无数个梦境里,他都曾经梦见过这双手,它们曾经对他挥剑相向,后来又为他提着三尺铁剑绝然赴死。
陆明烛翻了一个身,他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也确实没能忍住——就算是当年大光明寺之后,他也从来没有流过这样多的眼泪,今日倒像是要将这十几年来积攒的泪水一次挥尽似的。他觉得丢脸,却突然再也没有力气跟自己过不去,只是合着眼睛把脸埋进叶锦城堆拥着的衣摆里头。
“……明烛,你不要再哭了……”叶锦城的声音有点无奈,又像是在竭力压制什么别样的情绪,“……你这样再哭下去,弄得我也想哭了……话说回来,本来该哭的是我才对吧?”
“……你有什么可哭的?”半晌之后陆明烛的声音才闷闷地响起来。
“我之前……”叶锦城的声音也多少带着点鼻音,似乎是在斟酌着要不要说下去,“……算了,没什么,你没事就好,先前的事情,没必要提了。”
“你说出来,我要听。”陆明烛拨开一直在摆弄自己头发的手指,“……我先前……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听得见。”
“……啊?”叶锦城没料到他来了这么一句,猝不及防地愣住了,“你……你听见什么了?”
他好像是觉得丢人或者尴尬,问出这句话,眼见着脸就红了。陆明烛不吭声了,只是仰面躺在那里盯着他。这眼神虽然沉静,可是难掩后面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
叶锦城沉吟了片刻,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伸手把陆明烛拉起来。两人并排坐在榻沿,叶锦城半弯着腰,手肘搁在膝头上,一双手心事重重地来回搓揉。先前那场死别之后又生聚的喜悦所带来的热情已经渐渐消退下去,有一些横亘在他们之间多年的阴影重新笼罩起来。可这似乎又与那种纯然的尴尬与仇恨不同,他只觉得心底有另一股来回流动着的情绪,这股情绪激得他双颊发热,像个懵懂少年面对痴痴仰慕之人时一般不敢开口。
“我……我那时候说过……”
有一幕二十年前的画面在这种时候悄然浮上来了。他没来由地突然嗅到一股木料的清香和桐油那种略带滞重辛辣的气息——是未建成的大光明寺偏殿里的味道。叶锦城低着头,沿着堆放在一起的木料一簇簇地数过来,他负责交货,自然要钱物两讫,可他手上在点着货物,其实早就注意到跟在后头的那个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脸上神情是冷冷的公事公办,但一双栗色的又大又亮的眼睛早就将他自己出卖了,叶锦城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双眼睛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急急忙忙地移开。
东西都在这里,您过过目,没问题的话,在下就告辞了。他记得自己转过身,笑着对陆明烛抱拳行礼,后者根本看也没仔细看,就点着头将他送至门口,叶锦城暗地里觉得好笑,正要迈步出门,后头那人突然抢上来,反手慌慌张张地拉起两扇门页,后背向上一靠,竟然是要关着他不让出去的意思。他也没料到这一幕,正要开口相询,就见那年轻的明教弟子侧着头,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叶……叶少侠,在下对你……仰、仰慕已久——
那时候陆明烛还不到双十年华,就算在教中事务上冷静犀利,可在这种事情上,还完全是个青涩少年,又哪里敌得过他处心积虑、步步算计。话没有开口讲上半句,脸倒是先红了——他曾经在心里这样嘲笑过陆明烛,可时移世易,天意轮转,仿若水镜倒影,所有一切全部翻转过来,他也终于轮到了这么样的一天。
“……我那时候说过……要是他年再相逢,我们就喝一杯酒,然后各自珍重。我当时想着……”他说着艰难地喘了口气,“你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我是……必死无疑的了,可是就算是在那种时候,我也不想死,所以我说不出……我说不出来生相逢这样的话。如果他日你路过我坟头,也算他年相逢,你要是愿意,就陪我一起喝杯酒……要是不愿意,我也没有什么怨言。后来我迎上狼牙追兵,却又遇到官军被救,他们担心我是奸细,把我留在营地里,连信也不让写一封,那种时候真真是……度日如年,我没死,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被人发现了,如果你冻死在外面,我也再没什么可想的了——可是天意垂怜,你我今天都还好好儿地坐在这里……这些年辗转一场大梦,到了这种时候,再说看不透,我自己也不好意思。洛阳相逢以来,因着屠狼会的事情整日相见,对你多有困扰,眼下事情结束……”叶锦城说着说着,声音也终于轻轻颤抖起来了,“我骗过你,也不想再一次说话不算……既然我说过各自珍重,眼下就……全凭你的意愿,若是你不愿意再见我,我这就收拾东西回杭州,再不纠缠你,若是……”
他双手捂着眼睛,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就呆在这里。”是陆明烛的声音突然这么冷冷地响了起来,“叶锦城,你还想到哪儿去?”
叶锦城一下子抬起头来,还未及开口说什么,一双手落在他肩膀上,随即一个凉沁沁却柔软的亲吻落到他嘴上来。他其实也还没太明白,可双手却早已不由自主地反拥回去。两人的脸颊贴在一处,中间湿漉漉的一片也不知道是谁潸然而下的泪水。因亲吻和哭泣而喘不上气来的声音,本来应该着实有点可笑,可是在这种时候,谁还能分出心神来为这个尴尬,便是有九霄天听,人山人海,也与他们无干。叶锦城发冠歪斜,衣襟凌乱,只觉得一把头发被陆明烛攥在手中揪得生疼,只是在这种时候,连这样的疼痛都叫人觉得甜蜜又悸动,两人正难分难舍地纠缠成一堆,陆明烛却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停了下来,喘息着低声道:“……等……等等,外头好像有人——”
他话里夹着的这种情动难抑的颤音简直听得叶锦城身上起了一层粟,不由得拽住他压低声音道:“就算有人又怎样——你管他是谁?你看着我——”
他说着强硬地将陆明烛的脸扳过来。只是这样一对视,陆明烛心里一阵悸动,也再管不了那外头到底有没有人在鬼鬼祟祟地偷听了,只能遵从着这样的心悸,反手按住叶锦城脸颊,半阖着眼睛亲吻上去。下唇被轻轻咬住了,温存地含住吮吸。这种再也熟悉不过的方式叫他全身都簌簌颤抖起来,随即只觉得舌尖探进来轻扫一圈,叩开牙关,酥痒地抵在上颚轻轻舔舐。叶锦城的手从鬓角摸上去伸进头发深处,每一个触点都激得他想要大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