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行走简直漫无止境,又叫人辨不清方向。四下里莽莽林野,到处都是路,却又哪里都无路可走。叶锦城背着陆明烛,一步步在林中穿行,就像是这些年来他们各自一步步艰难走过冗长无尽的岁月。没有路也要走,走不完也要盼——他能感觉到陆明烛的气息不时微弱地拂在他耳后。也许陆明烛先前说的只是气话,却并没有真正愿意放弃——是了,是了,他这样的人,在经历那样一场浩劫仍能犹自神采奕奕,又怎么能被眼下这点艰难所败。十七年来,天各一方,两地分隔,无心放弃。任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也不是愿意轻言死亡的人,否则早就不在这红尘俗世中徒劳停留。
这样的磨难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已经恍惚,甚至分辨不出天色已经又渐渐昏暗。雪层渐而聚积,他不敢再走了。他知道自己不得已停了下来,却转念又不晓得已经停留了多久,为什么停留,只是紧紧地将陆明烛抱在怀里,蜷缩在枯叶乱石中,看着周遭暮色四合,又看着白雪渐渐笼罩。天穹阴沉,无星无月,只有不住飘落的雪花透过枯枝树叶的缝隙,掉落到他霜雪似的头发上。
他听见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随即在更远的后头,他看到了一两点零星的火光。尽管已经疲倦到神志不清,叶锦城却还是近乎麻木地伸出手来,虚拢住陆明烛的口鼻。他差不多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气息。那嘈切的错杂响动突然就近在咫尺了,他听见动物抽动鼻子和来回走动的声音——狼牙军的猎犬,就与他们藏身的枯枝乱石堆几尺之隔。叶锦城动也不动地靠在那里,在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光中,他看见几只猎犬黑黝黝的影子来回徘徊,它们不住地用鼻子在雪地上嗅来嗅去,四下走动。先前麻木的感觉渐渐褪去了,他只觉得毛骨悚然,冷汗一层层地涌上来,掩着陆明烛口鼻的那只手也哆嗦了。那些猎犬似乎预感到这附近有异样似的逡巡不去,只要昏迷中的陆明烛发出一点响动,那就什么都完了。
俄而一阵死寂,叶锦城正自提心吊胆,突然听见一声猎犬抽动鼻子的声响,隔着黑夜和他堆拥起来的枯枝,简直就在距离他们不足一尺的地方,差点就惊得他漏出气息,只觉得手足俱软,三魂七魄被惊掉了一半,却总算是控制住了。这场大雪困住了他们,叫他们无路可走,却也掩盖了他们一路遗留下来的气息,更下得这夜色昏黑,伸手不见五指。叶锦城汗如浆出,那些猎犬在外头嗅来嗅去,那些声音和着无孔不入的寒气,弄得他的喉咙也痒了起来,如果这些畜生还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远处的零星的火把近了些,他听见狼牙兵们发出低沉的唿哨,那些猎犬听到声音,终于返身往回跑开。叶锦城汗湿重衣,却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外头的火把和凌乱的脚步声在周遭逡巡了几圈,终于又往更远处去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简直让他觉得自己方才是真真切切死过一次了。叶锦城拿开掩着陆明烛口鼻的手,稍稍松开了些查看他的情况。
怀中的陆明烛突然轻轻地动了一下,叶锦城吃了一惊,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不需要怎样的光,他也能看清陆明烛的眼睛。它们微微张着,里头浮动一层朦胧模糊的光,黑沉沉的积淀着无数心事,这双眼睛才刚刚醒转,犹自懵然地顾盼了一会儿,才像是突然认出了叶锦城。
叶锦城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却只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声音,他不得不把耳朵凑上前去,才勉强分辨出一点陆明烛的话。
“……我好冷……别走……再……再抱抱我吧。”
他耗尽力气似乎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随即又缄默无声,再也不动了,只有冰冷的手挨着叶锦城的手,徒然作一个挽留的姿势。叶锦城把那只手握住,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他想叫他一声,可因为心痛,却只能哆哆嗦嗦地发不出声音,眼睛是干涩的,他连一滴眼泪都再流不出来了,只能低下头,将脸颊埋进陆明烛的肩窝里,聆听着四下寂灭的飞雪。
(一八二)
周遭渐渐又恢复了安静,连那一点零星的猎犬发出的动静也不再听得见了。叶锦城在雪窝里躲藏了半时,也犹自冷得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磕起来,却也只能束手无策地抱紧陆明烛,费力地分辨外头的动静。
过了许久,也不再有什么响声传来。他不愿意放开陆明烛,可是却不得不外出探查情况。叶锦城小心翼翼地伸展了一下酸痛不已的四肢,慎之又慎地从那雪窝里头爬出来。借着那黯淡到几乎没有的星光,看见周围的雪已经积到两三寸的厚度,上头凌乱不堪,尽是方才狼牙兵和猎犬们的脚印。寒风早已经停歇了,倒也不需要再在意上下风向的问题。四肢百骸一阵阵剧痛和沉重,他催动那几乎丧失殆尽的内力,抬手用力拍在穴道上,强迫自己清醒。他已经能觉出另一种绝望的信号,胸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泛着腥甜,小腹更是一片冰凉。这情状已经昭然若揭,他心知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不过全凭一股执念强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叶锦城看了看周围凌乱的脚印,还是下定决心现在就走。趁着这雪地上还有狼牙兵的脚印,自己添一些上去,他们若是绕回来,一时半会也未必能从这一片狼藉中发现什么。若是等到后半夜,雪把这脚印掩盖了,他再这么踩一行孤零零的上去,简直就是在给狼牙兵指路。他打定主意,便返身去把陆明烛抱起来。
后颈一痛,眼前不由自主地晕眩了一下。叶锦城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硬生生任那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他只怕挪动一下,自己就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好容易等待这阵晕眩过去,他才艰难地转过身,分辨了大致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踏在百丈玄冰刀山火海之上。命硬如他,也从未受过这样让人绝望的罪。就算是身陷狼牙军的囹圄之中,也没有眼前情状可怕。在狼牙军那里,横竖也就死他这一条命,虽然他是个怕死之人,却更怕看到陆明烛死在他眼前。他曾经亲眼看着母亲的死、唐天越的死和师父的死,再也没法承受陆明烛也在眼前离去。
胸口一阵阵抽搐似的隐痛起来,叶锦城不得不背靠着一棵树,站在那里休息了片刻。他不敢坐下,也不敢放下陆明烛,生怕坐下了就站不起来,放下了就抱不动。在这无涯的雪地密林间行走,整个人也渐而进入一种飘忽无我的境地,疲劳感渐渐离弃他远去,脚下仿佛踩着松软的木棉,轻飘飘地竟然渐渐感觉不到疲累了。他在恍惚中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可是这种不祥的征兆在这时候却是他正需要的,只有暂时感觉不到劳累,才能走得更远一点。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连带着腰际失去平衡,手臂一下子就软了,幸得他反应还算快,竭力拉了一把,才没有摔到陆明烛。叶锦城懵然地向下看了一眼,只见微亮的雪光里,半埋着一块黑色方石似的东西。他已经迷迷糊糊不太分辨得出,正要抱起陆明烛走开,心中却微微一动。叶锦城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姿势,蹲下身去用手拂掉上头的雪。借着光,他终于看清,那是一方黑色的半残的石碑,头一个字已经破损,他用手摸索了下,却还是依稀辨认出几个字来。
这是河东道的界碑。叶锦城张了张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陆明烛,可看着那安静而且苍青的面颊,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像被刀片刮过似的剧痛,他只能无声地弯下脊背,把额头贴在那冰冷刺骨的界碑上。雪夜太过寒冷,就算有感激的泪,也来不及淌下就要变成冰。虽然前头仍旧是漫漫长路,可总算是有了一点盼头。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带着陆明烛上前。起先他走一段,还不忘去探探陆明烛的额头和鼻息,再后来,他便根本丧失了这种勇气,只晓得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夜漫长得就像这雪原一样没有边际。叶锦城知道,越过了河东道边界,就是官军所辖的地方,他们身处荒郊野岭,也许能碰见巡山的唐军,不过这希望真的是太过渺茫了。狼牙军不敢深入河东道方向,却不会放弃在这模糊的交界地带巡查搜索,如果不能尽快越过这里,周遭仍旧是危机四伏。
他突然看见了一行脚印,足有几十个人的模样。这脚印整齐有序地延伸成一条带状,并不像是狼牙军那种分散凌乱的搜索,而像是附近的官军之类巡山时留下的。叶锦城像是被迎头棒喝,连忙仔细分辨那脚印,却见上头已经覆了厚厚一层积雪,显然已经留在这里好几个时辰了。失望甚至绝望的感觉重新涌上来——可这好歹比什么也没有强。再仔细找找,也许官军的营地,或者什么其他势力的据点就在附近。可是他突然觉得双腿战战,却连麻木的感觉也找不到,仿佛它们都不再是自己的。叶锦城想要迈步出去,可脚踝不听使唤,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跌跪下来,连带着陆明烛也摔在雪地里。
陆明烛感觉自己被一股沉重的力量坠下去,周身却又滞重无比。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在无数昏沉的星尘云雾中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掉进绿洲的池塘里,后来就一直惧怕湖泊深潭,那时候的感觉就是现在这样,周围深水一般的力量温柔又强硬,死死裹挟着他往无尽的黑暗里坠落。他怕得要命,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只能徒劳地伸手乱抓。恍惚中他听见一个嘶哑得不像人声的声音,在慌乱地叫着他的名字。这声音他没听过,却觉得是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人,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似乎有人抓住了他,周围的水波静止了,浪涌无声退去,他不再下沉,却仍旧悬浮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与抓住他的人一起漂荡。陆明烛想要睁开眼睛,无数次他都以为自己睁开了眼睛,可眼帘外面却是一层又一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