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予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那种无奈又同情的眼神望了一眼叶九霆,后者脸色青灰,眼圈儿却渐渐红了,突然转身撩起衣摆一阵风似的又走进房中。
他反手合上门板,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那里,刚想要大声说话,可一见屋子里的情形,那声音不由自主地就堵住了,只能发出喟叹似的几个字。
“……明烛哥……”
陆明烛靠坐在榻上,极厚的被褥一直拉到胸口,与依旧丰融的栗色卷发相比,塌陷下去的双颊和无神的眼睛,简直叫人生出不忍卒睹的感觉。他听见了叶九霆的声音,转过脸来看着他。
“……明……明烛哥,”叶九霆的声音哆嗦起来,“我不是想要逼你……可你要是好一点了,求求你,告诉我……师父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哪里都找不到他……”
陆明烛就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只是怔怔地瞧着他。那眼神绝不是作假或者有什么隐瞒不说,只是一股死气沉沉的寂静。叶九霆从头到脚刷刷地冷下去,一股绝望逼得他喘不上气来,只能缓慢地跪坐在床榻前。门开了,是林巧巧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她一看这情形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无声地把药递到叶九霆手里。叶九霆泫然欲泣地端过来,强忍着焦虑一勺勺地把药喂进去。陆明烛毫不反抗,大约是认得他们的,顺从地跟着他们做这做那,唯有对所有的问话,皆像听不懂似的没有半点反应。
“前辈,前辈?”见药喝得差不多,林巧巧伸出一只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在他脉门上搭了一下,“你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再休息个五六日,也就可以走动……这里是隐元会的营地,你没事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叶师叔去哪里了?”
她连着这样反复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什么答案。陆明烛像是知道她在同自己讲话,一双眼睛里神情柔和而且懵然,反倒显得问话的人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前辈,你别急,有空的时候,就再想想……”林巧巧柔声细语,一面把药碗接过来,又重复了一次,“你还记不记得,叶师叔——叶锦城,叶锦城叶师叔,去哪里了?”
她这话突然像是落进了平静潭水中的石子,大约是因为话中叶锦城的名字,陆明烛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一动,转头看着她。先前他们反复来问,都是用各种称呼,却从未直接提到叶锦城的名字。叶九霆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直跳起来,道:“明烛哥!明烛哥!你是不是想起来了?师父……叶锦城,我师父,他去哪里了?”
“前辈,他去哪儿了?”
“我……”陆明烛的眉头皱起来,像是刚刚捕捉到一两个能够明白的词语,此时正在费力地理解这些话,眼见着整个人的神情就渐渐活泛了些,脸色却跟着一层层难看起来了。
“前辈……你想起来什么了,就快点说啊!”
陆明烛转头看看叶九霆,又看看林巧巧,他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叶九霆急了,刚想要拔高声音再问一次,却陡然觉出一股不忍,硬生生地将那问话憋回去了。
“……明烛哥,你——”
“……我……”陆明烛的声音又干又哑,因为那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焦虑,才开口讲了一个字,只觉得一股酸涩之意直涌上来,“……我想不起来了……你们……你们别催我……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那副心慌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叶九霆纵然已经为师父的处境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此时也心中抽痛,咬着牙没法说话了。只是就从陆明烛这样的情状来看,他们一定遭遇了极其艰难的境地,陆明烛是死里逃生,师父也许就——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发出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呻吟。
“叶师弟,你别催他了,我看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让他静一静吧,回头再来问。”林巧巧红着眼圈儿摇了摇头,连推带搡地把叶九霆弄出去。
两人刚走出来,就见营地门口那边乱哄哄地起了一阵人声,好像是何予德之前派出去搜寻的一批人回来了。叶九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正见到那为首的隐元会卫兵将一件东西交到何予德手上。何予德打开外头的布,取出一截几乎看不出模样的东西来。
叶九霆听见心里就像是玄冰崩碎般的一声巨响,劈手将那件东西抢了过来。那是一条发带,只是上头血渍和污泥浸染,又被雪水冰霜反复冻过,不再是鲜亮的杏色了。
“找不到人,就是这个,还有些破碎的衣料……被冻在雪里,差点就没有看见……”那搜寻的守卫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结果太叫人伤心,难以启齿般地说得极慢,“旁的……找来找去这几日,派了好些人手,也没什么别的了……何先生,你看……”
外头大雪封山,荒郊野岭,这发带除了是叶锦城的,不再可能是旁人的了。叶九霆双手哆嗦,绞着那发带像是要把它拧断。一时所有人都看着他,连何予德也不敢说话了,只是等待他下个定论。叶九霆犹自沉默了一阵,突然一甩手向外头走去,何予德急了,连声唤他:
“小叶!小叶!你到哪儿去?!”
叶九霆突然转过身来,红着眼圈儿嘶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何先生,就凭这么个东西,就说我师父已经死了?你们……你们都不愿意找了是不是?何先生,做人不是你们这样做法,我师父,他之前为营地做过多少事情……你就找了这么几天……就——就……你们不愿意找,我自己去!”
何予德倒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旁观者清,任是谁都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该找的地方早就翻了个遍,却仍然没有人,个中结果,已经一清二楚了。只是他明白叶九霆这样,也着实是因为着急,并无恶意,便也不再拦着,只是叹气道:“你冷静些,我怎么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带上换岗的兄弟们,再去找吧——你说得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下里正在僵持着,突然那边林巧巧跑来急道:“何先生!叶师弟!赶紧去看看!陆掌使好像想起来什么!”
几人一听这话,便也顾不得争执了,全都往屋子里涌了去,推门却只见陆明烛煞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他半生从不畏惧,就是在无数危难时刻,也冷静清醒,可这次昏昏沉沉,先前好容易回忆起来零星半点的事情,要在这群人面前再说一次,他突然觉得额角剧痛,止也止不住地想要发抖——他还意识不到,那是因为这样的记忆太痛苦太艰难,所以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陆掌使,你想起来什么了?”
“……先前我们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后来碰见了红衣教的人,”陆明烛说得很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每一个字都牵扯着额角一阵阵的剧痛,然而他不得不去竭力克服,因为他已经开始渐渐明白过来当下情状,他早一刻说出来,叶锦城也许早一刻得救,“我受了伤……之后,有时清楚,有时什么也不明白……再后来被巡山的狼牙兵发现了,我那一阵子实在是跑不动,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有一阵子我半梦半醒的,叶……叶锦城,他仿佛是去迎那些狼牙兵了——”他说得气喘吁吁,讲几个字就要停一下,却还是坚持着,“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情状,那一阵子不太明白,我想拦他,却动不了……就像是,睡觉的时候魇住了的感觉,”他艰难地比划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做梦。再醒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何予德听罢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在竭力压抑着失望的情绪。
“陆掌使,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陆明烛迟疑了一下,他看着周围的人,那神情几乎有点怯生生的了。叶九霆把他这副样子看在眼里,突然鼻子一酸,崩溃似的一屁股坐了下去,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了。随即是陆明烛沙哑的声音,哆嗦着道:“……找……找不到人?当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他从狼牙军手里弄出来……现在……找不到人?”
何予德不置可否,一手将叶九霆拽起来,一面暗暗地使了把力,示意他不要把方才找见的发带给陆明烛看,一面嘱咐陆明烛好生休息,随即将所有人往外赶。
叶九霆一刻也坐不住,就像是绷到极致的弓弦一般撑满了焦虑不安的气力,一连外出找了三日。这场大雪下得铺天盖地,又过了足有五六日,那雪已经在地面上冻成了厚厚的一层坚冰,分毫没有要融化的迹象。他们扩大了寻找的范围,却依旧一无所获。
陆明烛睁开了眼睛。这屋子顶封得低,里头燃着火,很是暖和。就是在这样暖和的地方,他却几乎无法入眠,并不是因为伤口剧痛或者是低热反复,而是那绵绵无绝的心痛,只要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纷至沓来地缠绕着他。最后那段路上,他是昏昏沉沉的,时梦时醒,已经几乎回忆不起来什么,可那种梦境似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能活着躺在这里,和叶锦城的失踪一样,都绝非天意如此,而是被人刻意选择过的结果。他无法细想,更不愿意将这种痛苦告诉他人——长久以来他都是这样的性子,就好像当年叶锦城伤他至深时,他也不愿意找人诉说。有一些记忆,依稀像是梦境的臆造,他记得在漫天风雪里叶锦城好像对他说过什么话,甚至能感觉到冰凉手指拂过面颊的触感。只是他这人生性冷静坚韧,就算此时心痛无极,也不免要求自己极力忍耐,这几日渐渐镇定下来,不晓得的人,反倒以为他像是不再在意叶锦城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