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页发出轻微的响动,陆明烛本来半卧在那里闭目沉思,此时一睁眼,就瞧见叶九霆一张白寥寂静的脸,唯有双眼通红,像是因为经历了一场生死疲倦,又像是哭泣过。
“……明烛哥,”他一开口,还是旧日的称呼,这称呼在重逢后他也叫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就在此时,它突然像把刀子似的刺痛了陆明烛,“你好点了么?”
他的声音全部沙哑了,是确确实实经历过一场声嘶力竭的痛哭。陆明烛只觉得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无意识地伸了一下手。
可叶九霆却偏偏就把一卷东西放在他手里。隔着床榻前两三尺的距离,他跪坐下来,那模样,就像是在做一场精疲力竭的了断。陆明烛一时不知道他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它并不重,可他捧着却像是拿不动一样地双手颤抖起来。
“……明烛哥,我们……找不到师父。这几天外头的雪都冻硬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师父他……”他似乎是在尽力克服着自己的情绪,却仍旧无法冷静地说出某个叫人绝望的结果,只是搁在双膝上微微发颤的手,让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前几日是我不对,不该一直逼问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真的……太着急了才会那样。明烛哥,我还记得小时候,那时候师父还不是师父,是师兄,那半年多的日子,我到现在都不会忘记……明烛哥,在你之前,甚至没人那么耐心地对待我。你们后来变成了那样……不止是你们会伤心,我、我也——”
他说着说着,却止不住地哽咽起来。岁月流转,叶九霆已经长成了昂藏七尺的英武青年,可此时这样忍无可忍的哭泣,一下子就叫陆明烛想起了许多年以前,因为练剑扭伤了腰而强忍眼泪的孩子。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叶九霆的声音絮絮低语。
“明烛哥,你们的事情,不是我一个晚辈能猜的……我也不敢乱猜,如今师父……你会不会难过。可是我想……哪怕你要是还能记得他一点……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师父他……不会回来了,明烛哥,你也不要再记恨他,就、就当作……”
他突然沉默地说不下去了,从陆明烛这里只能看见叶九霆绷得笔直的脊背和青筋浮动的手背,是在竭力压抑着悲痛的情绪。过了有好一阵,叶九霆才缓过劲来,只用一种轻柔却带着沉甸甸分量的声音道:“……明烛哥,你手里的东西,师父好多年来当成宝一样收着,从来不叫人碰……从洛阳出来的时候,我知道他会在意,就叫杏子提前带在身上了……师父如今不会回来了,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才对……你若是愿意就留下,不想见到,就烧了吧。”
陆明烛只觉得一口莫名其妙的气息噎在嗓子里,他想质问叶九霆,为什么要将叶锦城的东西交给他,可那种直觉似乎比什么都来得敏锐,让他在问出这句话前就先颤抖起来。
叶九霆低声道:“何先生已经吩咐下去,两日后启程去太原。明烛哥,我先出去了。”
他说着掩上门离去了。陆明烛怔怔地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才仔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画卷或者书卷似的东西,外头用缎带仔细地扎着。他的手抖抖索索,连着几次都拉不开,反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这卷东西徐徐展开了。
是一卷画。大约是因为时间和反复观看的缘故,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底下衬着浅绿色的织锦,只见画上三月桃花春水,扁舟静悄自横,有白衣褐发的青年靠在船头犹自安睡。只是这画从中间被撕裂开过,就算已经仔细接驳裱糊起来,还是能看出端倪。那画纸上更泛着无数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是洇湿又反复干透的水痕,它们沉默无声,若隐若现,却叫人没来由地立时明白,那是泪水留下的印鉴。
陆明烛怔怔地看着这画,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明白过来这画上画的,是年轻的自己。这幅画来得莫名其妙,可他却一下子就想起了这情景,仿佛这画卷中的景色扑拥而来,带着一股落英的芬芳将他裹挟进去了一般。他记得这个地方,却不知道有人在这个地方给他画过这样一张画儿。
他用手指摸索着滑到画卷边缘,终于找到了极细的一行落款,上头是开元二十三年。
陆明烛用极慢的动作将画卷好。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房间里空无一人,他这才把那画抱进怀中,仰卧下来。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了,他抬起一只手挡着眼睛想擦掉泪水,却终于任由它们蜿蜒成长长的两行湿迹。
两日后众人启程去太原,一路上,所有人都各自沉默,气氛压抑得出奇。与叶锦城亲近的人,伤心自不必说,就算是不太熟悉的,也难免心中不好受。费尽心力一场营救,却终究成了这样的结果,众人在缄默无声中进了太原城。
陆明烛这几日来,彻底不再开口说话,到了城中,多数时间也只是独自休息。何予德安排好其他事情,又联系城中明教据点,打算将陆明烛送回去,可陆明烛却避不见人,只说要留在这里。何予德摸不清楚他是怎样想法,叶九霆却隐约知道,他是想至少参加了祭拜再走。陆明烛这种缄默叫人害怕,弄得他无端想起当年大光明寺之后叶锦城那种反常的沉寂安静。
虽然还在为师父的事情悲痛不已,他却还是担心起陆明烛来,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何予德商量,才刚到门口,就碰见韦佩瑶急匆匆地也往何予德那里去。
“韦师姐,怎么了?”
“……我师父来了,在厅上同何先生说话呢!”
“啊,是卫将军。”叶九霆勉强点了点头,两人一进去,就见卫天阁一身红衣银甲,正站在厅上,同何予德说话。何予德神色奇异,少见地激动,转眼一看见叶九霆,还未来得及说话,倒是卫天阁抢先一步笑着招呼他道:“师侄,久见了。”
“……卫师叔,久见。”叶九霆竭力想笑笑,却还是笑不出来,只得沉声道歉,“师叔见谅……我师父的事情,也不知道您听说了不曾,原谅我实在是……笑不出来……”
“你师父怎么了?你师父好好儿的啊!”卫天阁的声音带着调侃,“我这不是给你们送回来了?”
叶九霆闻言一怔,只用梦呓似的声音道:“您说什么?”
“就在南面河东道的边界那里,巡山的官军遇到狼牙兵在跟人争斗,把他给救了……何先生,你们也知道,现在太原被围,多得是奸细想混进来,官军也不得不谨慎行事,开始还担心他是狼牙军派来演戏好混进太原城的探子,救下他来之后扣了十多日,连封信也不让写,我有事来这里,在营中遇到他,作保把他带来的……九霆,你师父就在偏厅坐着呢,何先生,你们只要去作证认领他,我就算是把人送到了。真是,几个人都按他不住,急得像是要赶去投胎……呸,不是,抱歉,我说错话了。九霆,你还不去看看?”
陆明烛一个人坐在那里,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了。他这几日依旧伤倦乏力,每日只能在房里稍稍走动一阵。他总觉得自己该收拾些什么,或者该准备离去,可是心像是被风吹过的峡谷,只发出一种空寂的回响,空得让他觉出绵长而持续的痛楚。他刻意不去仔细品味,却每每在中夜心悸醒来。
外头传来一种隐约的嘈杂,仿佛是很多人在大声喧哗。他没有兴趣,也不想看。他想起在昏昏沉沉之时依稀听见的一点叶锦城说过的话。不要死,死了就是死了,旁人会伤心一阵,然后再没有人记得你。这句话可至少说对了一半,也许叶锦城尸骨未寒,可营地里却又很快有新的事情发生了——不要紧,只说对了一半,他还记得叶锦城,他知道自己还会记得。
陆明烛伸手想将窗子掩上,可那吵嚷的声音似乎往他这边而来,紧接着门被一下子推开了,不太亮的烛火叫他一时看不清那被人簇拥在中间的人。只是这熟悉的轮廓让他立刻愣在原地——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一时认不出来。
人群中叶九霆那止不住的沉闷哽咽的鼻音特别清晰。他发怔地看着叶锦城,却发觉自己没力气走过去。也不知道是谁咳嗽了一声,好像是林巧巧的声音,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用另一种善意的声音把所有人都撵走。门在叶锦城身后善解人意地合上了。陆明烛茫然地看着叶锦城带着纹绣的衣襟——好漂亮的绣工,也不知道他是又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身衣服穿上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好像这个人也从来都不会露出狼狈的模样——他懵然地将眼神从叶锦城身上一扫,却一时不知该落在哪里。
“……好明烛……我回来了。”
陆明烛抬起手,那手明明攥成了拳头,可是落在叶锦城肩上,却并没有太重的力气。
“……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镇定又沙哑,可底下紧跟着的一阵哽咽,却暗涌似的被渐渐推了上来,“……你……你没……”他想要说话,无数的心事汹涌而来,却像是被堤坝阻拦住的潮水,只在胸口徘徊不去,用一阵阵的浪涛击得他心口剧痛,眼角酸楚,“……叶……叶锦城……我……我怎么能……原谅你……”他说着抬起手来,紧紧攥着的拳又落在叶锦城身上,“……我怎么能原谅……你想想你……你做过的那些事,”他这样讲着,只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渐而看不清叶锦城的脸,“……我怎么能原谅你……怎么能原谅——怎么能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