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消息,一点都没有。”何予德本来心事重重地拿着剪刀去剪那烛芯,就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立时和叶九霆对望了一眼,“进来。”
进来的是唐天霖,带着一身的血腥味,他看了何予德一眼,又看了看叶九霆,道:“还是没消息。”
因着习以为常的内敛情绪,他说话的语调还是那么沉稳,可更加沙哑的声线透露出他已经精疲力尽了:“这前前后后都快一个月了……我们多方打听也没有用,如果不是狼牙军瞒得太好,难道是他们已经……”
大约是顾忌着叶九霆的情绪,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叶九霆却已经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把脸颊埋进双手里面,从唐天霖这个位置望过去,只见叶九霆两片肩胛骨奇怪地在衣服下耸立起来,似乎在竭力顶着什么不想它塌下来的情绪。何予德也不说话了,三人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之后何予德转头问叶九霆道:“明教据点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叶九霆把脸从手心里抬起来,光晕下眼眶依稀有些发红,“前几日陆明灯派人来,将陆嘉言从我这里接走了,我问了他们了,也说没有一点消息,说陆掌使也没回来。”
“我们出任务当日,他两个人最后是一起跑的,兴许后来又出了什么事,失散了也不一定。”唐天霖沉吟地摸着下巴,“只是明教那边……”
叶九霆抬起头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对于旧日的恩怨,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也都在想着另一种共同的可能性。陆明烛恨极叶锦城,一旦他们二人落单,如果碰见了什么危急情况,谁能保证旧日的仇怨不会在此时爆发,让人想要一并报了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情况只怕比单纯要对付狼牙军还复杂千万倍。假使明教那边已经知道什么消息,却不肯透露给屠狼会,那他们也真的是毫无办法。
“明教怎么了?”
“没什么。”唐天霖摇头,叶九霆也低下头去。何予德眼见他们神情有异,眉头一皱正要追问,突然外头商南星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何先生,我分管的那一处新的接头点,昨天夜里来了个……五毒弟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说是从义军那边走门路介绍……带他来的人我们认得,是可靠的,我也就听他说了些情况……他大约在洛阳东面,临近枫华谷的那里,见过老叶和陆掌使!何先生,要我带他来给您见见么?”
“什么?”三人一齐去看商南星,商南星连连点头,道:“是这样,这人自称是五仙教来的,叫努布罗,本来想到洛阳去寻老相好……”
“他去找老相好,也告诉你?”唐天霖冷声道。
“……你们见了就知道了,他就是这么个人,若不是别有用心,就确实是个口里没遮拦的。”大约是连日来的无头寻找终于有了点希望,商南星眉飞色舞,全然忘了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口没遮拦的人,“他那老相好原本在神策军供职,他在枫华谷东面附近的一个镇子遇见过老叶和陆掌使,我问了相貌,都对得上,他说还给老叶治过伤……他们分开之后,他往洛阳这边来,找见了他那相好,也把这一路来的事情同相好说了,谁承想那人套他的话,三两下把老叶他们的行踪给打探得差不多……他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发觉这老相好投靠了狼牙军,本来这立场就同他们五仙教相悖了,他开始还打算为着这老相好不再管教中的立场,后来发现这人邀功请赏连他也要出卖……后来才又得知了老叶和陆掌使的身份,对自己口没遮拦后悔得要死,和五仙教的营地接上头了之后才找到义军那里,又被人带过来说了这事……”
他这么滔滔不绝地一连串话,听得其他三人都目瞪口呆。何予德最先反应过来,道:“不用带人来,我去见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说不定就有救了。你们赶紧分派下去,去探查一下这五毒弟子的身份是否属实——他现在在你那里?”
“……别提了,在我那里哭得肝肠寸断。”商南星摇头,“我都快听不下去,才来这里找您的。”
唐天霖和叶九霆一叠声地答应着走到外头。叶九霆本来正要走,却被唐天霖从后面唤住了。
“唐师叔,怎么了?”
“我先前担心的那件事,你心里其实也想着了,是不是?”唐天霖用一种奇妙的语调反问他,“你怎么看?”
“……这担心有理。唐师叔,不瞒你说,当年的事情,是你们长辈的恩怨,我身为晚辈,虽然看在眼里,可也不敢妄加评论。只是,就算陆……陆掌使真的为了旧日的事情报复师父,也无可厚非。只是……我总觉得是我们小人之心,若是陆掌使回来了,一定会来告诉我们消息的。我认识的他……不是那种人,”他说着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那种人。”
唐天霖眯着眼睛笑笑,半晌才抬头看了看秋季高爽湛蓝的天穹。
“……我也觉得他大概不是那种人。”
几个狼牙军士将他手上的镣铐重新锁好,然后带上了门。叶锦城慢慢转到床榻旁边坐下,伸手捞过布巾搓揉湿淋淋的头发。这些天一直都没能得空好好梳洗,就算他现在心里有一股等待宰割的鸡鸭被烫毛的奇怪感觉,也实在是觉得此时此刻能够好好沐浴一番实在是太过舒服。只是这么想着,心里就不免更加警惕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个澡肯定不是白洗的。他坐在那里一面慢慢擦着头发,一面又将每日都要思索的问题颠来倒去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果然不多时门上响了一下,叶锦城抬头一看,是多日未曾露面的洪英。他擦拭头发的手停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洪英反手关上了门,走到离叶锦城有几尺的地方,偏头打量了他一刻,道:“你我相识也一年有余,当初每次混在一起,我看得出你软硬不吃,也不想跟你拐弯抹角了。当初没看得清你是屠狼会派来的,是我自己够蠢,还跟你称兄道弟,我服。可你眼下落到我手里,你也一样得服。”
“我不服又能怎样,要打要杀,还不是将军说了算话么。”叶锦城把布巾随手一扔,拿起梳子去通头发,“将军有什么话一起说完吧。”
“你是聪明人,心里应该知道,事情都过去了一个月,什么屠狼会,还有你那些同僚,抓住的便也就抓住了,跑了的便也就跑了,你现在知道的,都是些过时的消息,你这个人呢,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是,我知道,所以将军这么好吃好喝养着我这个没用处的人,到底是为着什么呢?”叶锦城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梳头。
“你知道就好。”洪英突然笑了半声,“我也不指望审问你什么了,没用。你现在是死是活,不过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你要是愿意,原可以不死的。”
叶锦城终于抬起头,正巧对上洪英那在他身上上下逡巡了一番的眼神。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洪英的意思,不由得觉得一阵反胃,差点就吐了出来。只是这么看来,是他料错了,还以为到了这个地步,洪英不会再想这些,却没料到他那点玩心还是没死。不过他听得出来,洪英说的都是实话,如果自己按照他的意思做,荣华富贵肯定是没有,但多少还能苟且一命。他冷冷地看着洪英,对方却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双手抱臂,几乎算得上是彬彬有礼地望着他。就在这种对视中一股怒火悄悄地蔓延上来,这种事情,他又怎么可能答应?
他确实怕死,可也绝不至于贪生。
“……将军抬爱,在下蒙受不起。”
洪英听了略一沉吟,抬眼深深看了看他。叶锦城本来已经准备好迎接一通污言秽语,可洪英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道:“好。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他说罢转身去了,留下叶锦城自己坐在那里,双手握拳,浑身哆嗦。他非常明白,自己这番拒绝,差不多等同于让自己失去了最后那一点可利用之处,更无异于亲手给自己选择了死路。因此洪英离去后那一两日,他干脆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再想,只专心等死,一了百了。他并不想死,这世间还有太多他舍不得的人与事,但是如今境地,别无他想,纵然有千般妄念,也只能亲手送它们归于沉寂。可是等了几日,不但没有什么其他消息传来,先前的一应待遇也不曾变过,甚至比以前更好起来。
(一七二)
他从与寻常别无二致的梦境中醒来,只觉得一身都是冷汗。这两日全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人却越来越执着于沉睡。陆明烛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是出于一种逃避的心思,可要承认这一点,实在是太难了。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他睡不着了,便起身想去看,外头的声音却一时止歇了。不多时陆明灯走进来,却见陆明烛坐在榻沿,正冷冷地看着他。
“外头什么声音?”
“没什么,有红衣教的人来……”
“不是红衣教。”陆明烛手里的药碗往案几上重重一磕,“是屠狼会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