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匕首。刀鞘上面掐金挖银,细密的全是银杏叶和月亮的纹样,其上一连串细密的金流苏,做工极其精细,那晃荡的流苏是金子打造,却因为太细,简直像是丝绸一般柔软。这匕首打造起来不如当年的悲魔饥火困难,却也耗费了他无数心血,那些细密的小部件,曾经无数次让他在灯火下摆弄到双眼酸痛,泪流不止——这是他当年送给陆明烛的东西之一,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自从和陆明烛重逢以来,他从来没见过陆明烛还带着它——不会是刻意掩藏,因为连那仅存的一把悲魔饥火,陆明烛都大大咧咧地带在身边。
这恐怕只能是当年因故遗失——也许是明教撤离中原的时候。可时至今日,它竟然出现在这牢狱中的狼牙兵的身上。叶锦城想说点什么,却一时气哽声噎,半个字都讲不出来了。腰上挂着匕首的狼牙军官转身出去了,不多时换了另一些人进来,里头竟然又有医官,最后一个跟进来的是洪宁。
叶锦城一转头,无声地笑起来。洪宁一脚踩在他肩上,冷声道:“笑什么?”
叶锦城嘴里伤口还没长好,没法回答。他不过是笑这些人又带医官进来,无非是想再给他治好,等他缓几日,再反复审讯。没什么,他已经不害怕这些了。
洪宁也知道他不能回答,并没指望,只是撤下脚来,用力踢了他一下,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转头对医官吩咐道:“给他治伤——好好地治。”
叶锦城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不欲深究,只任由着那些狼牙医官在他周身上下摆弄了很久,随即又渐渐陷入一片死寂的平静。
之后足有三四日,那几个狼牙医官每日都来。叶锦城渐渐觉得奇怪起来,他不是不分好歹的人,很快就分辨得出,这几人竟然真的是在尽心尽力地医治他,所用药材,一应都是最好的,大约是两日后他可以开始吃些东西,连那送进来的饭食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因为伤势,多半清淡,可烹调精细,就连他这样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也一时挑不出任何毛病了。只是不这样还好,一旦这样,他不晓得洪英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于是开始渐而觉出另一种毛骨悚然。
(一七一)
牢门像往常同一时刻那样打开了。叶锦城坐在角落,冷冷地抬头盯着来人。那狼牙狱卒也不讲话,只是沉默地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端出来放在牢房中仅有的一张破旧案几上。叶锦城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的,足有四五样菜色,每样分量不多,但是都足够精致,连荤素都是搭配得当的。
那看守放完东西便要离去,叶锦城在后面道:“等等。”
这几日他缓过来许多,声气却还是透露出虚弱的意味。那狼牙狱卒闻言回头,沉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看着他,可就是从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叶锦城无端读出一股森然。
“怎么?”
“连着几日都是送这样的饭菜,还派医官过来看伤,这到底是打算把我怎样?”
“……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你还骨头痒痒得慌不成?”那狱卒用一双阴阳怪气的眼把他浑身上下一瞥,“上头就吩咐我这样办事,我哪里清楚?你好好呆着吧!”
叶锦城一言不发地坐回黑暗里。事出必有因,若是说洪英无缘无故地发了善心,他才不会相信。可如今得不到半点消息,也只能无计可施地坐在这里了。叶锦城盯着那饭菜一阵,最终还是迟疑地伸出手去。纵然他怀疑这其中会被下什么奇奇怪怪的药,也不能不吃,吃了可能是个死,不吃迟早一定得死,在这二者之间,他还是宁可选择前者。这些日子以来,他这里听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几日前他还担心陆明烛是否能安全无虞地离去,这几日却已经明白,天命若此,他再担心也是没有用的了。只是虽然明白没有用,却还是时时想起。
押送队伍遇到突袭的那个晚上还历历在目。他承认陆明烛对他伸过手来的时候,他实在是开心的,就算陆明烛并没有原谅他,可至少还会顾及到他——他无法报答这种宽容,因此只能推开了那只手。只不过他清楚自己当时说的也是事实,如果带上他,两个人必定都跑不出去。可看到陆明烛真的如同飞鸟投林般头也不回地离去时,他还是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如此这般,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可人心就是这样。他原本没有指望别的,在那种时刻,他只真真切切地希望陆明烛能够全身而退便好,可那种关头一过,若说他不后悔,那绝然是假的。叫他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面对接下来的无数考验,他怕得要死——就是这样,他已经无数次地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凡俗之人,面对生死,就算表面能够竭力维持,心底也始终无法坦然。
不管洪英在卖什么关子,说到底不过就是一死。他虽然怕死,可这死亡现在毕竟还没有确确实实地压到他头顶上来,也着实没有那个精力时时刻刻都去怕得哆嗦,因此,该吃的饭还是要吃,该睡的觉还是要睡。叶锦城坐在那里一面思索,一面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将那些饭菜都打扫干净。想事情想得头痛,他扔了箸刚想着要去睡,就见外头洪宁带着人走进来,几个狼牙兵上前就拉他起身。
“小洪校尉,这是?”时至今日明明已经完全撕破脸,他却还是习惯性地保持着周到的称呼和温柔的语气,尽管在这种时刻,这些听起来只叫人觉得更加讽刺。洪宁听他这么称呼,也堆起一脸阴阳怪气的笑来,道:“叶先生这几日得空休息,看起来倒是精神多了。我家将军吩咐的,给您换间房住。”
叶锦城听罢这话,立时以为如先前所料,他们单等他这几日缓过劲来,就要立即再度提审,这么反复地折磨他,以把他心志消磨殆尽。他很清楚,自己性格有时有些黏黏糊糊,缺乏决断和刚硬英武,可也正是得益于这种有些粘韧的性子,比起消磨时间和软绵绵的不配合来,他们决计赢不过他。不过就是再受刑罢了,这点痛他还忍得。叶锦城一时这么想了,反倒不觉得有多害怕,只顺从地跟着那些狼牙军士走。谁知洪宁却将他带出了牢营关押重犯的牢房那片,直带进南面那片屋子的一间房中。待到进了去,叶锦城才发觉,这里就是间寻常的客房,甚至比一般客栈之类的地方还要好些,陈设用具,一应俱全。洪宁吩咐给叶锦城换上精铁镣铐,那镣铐也不是很长,除了不能跑动以外,自己端水倒茶洗漱穿衣,都没有什么妨碍。
这与他先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叶锦城满腹狐疑,不由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先生好好住着吧。”洪宁笑了两声,转身带人走了,只留下几人站在门外看守。
叶锦城一屁股坐回床榻上,愣住了。那床榻很柔软,柔软得叫他发懵。如果洪英不是打算现在提审他,反而给他换了这么一处地方,那无非就是见他不吃硬的,转而想要用怀柔手段引他自行卸下心防——不,不对。只要略一思索,他就立时意识到洪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尤其是他们犯下的这类案子,人犯的时效很是短暂,只要有人被抓,消息泄露,营地和线索早就转移殆尽,时间拖得越久,留下的东西越少。这便是为何一开始他竭力拖延的缘故。其实从军械库那日开始,到如今已经前前后后快有一个月了,城防图一定早就交给了唐军,屠狼会营地也早就转移,包括一应线人,在这段时间里早就撤换的撤换放弃的放弃,他叶锦城,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用处了,洪英为何还要这么对待他呢?
心思微妙地转了一下。他想起从前多次和洪英交往之时,对方总是不大规矩,满心想着一些不上台面的事情。可到了这个份上,他不认为这一点还能够成立。他不是十几岁的美貌少年,眼下又落到这个境地,除去狼狈,别无长物,洪英见他光鲜时所动的那种念头,现在不可能还存在。更何况这么长的时日结交下来,他十分清楚洪英的为人,断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坏了正事。可这么一来,他就越发地想不明白了。
不管叶锦城是不是想得明白,这牢狱里的日子倒是过得越发不像牢狱了。也不知道洪英派来的医官用了些什么灵药,身上的各处伤口愈合都格外迅速,只是依稀觉得晚上的觉睡得越来越沉。而与此同时,每日送来的菜色也开始越发精致起来,似乎是考虑到恢复伤势的需要,分量也一应变得充足了。
叶锦城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无可奈何。这还不如牢房里睡着来得踏实,起码在那种阴湿寒冷的地方躺着,心里想着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死亡,还更容易接受一些。现在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要再面对死亡,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这大约也是洪英消磨他心志的另一种方法,几日下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养肥了待宰的鸡鸭,却毫无办法。外面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进来,他心里清楚,只要是可能的情况下,叶九霆等人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只怕是自顾不暇,或者是狼牙军根本就没有透露出半点消息。可是,如果陆明烛全身而退,并且和屠狼会旧部接上了头,自己的情况,无论如何也是会被得知的。可他此时身陷囹圄,眼下对于外头情况半点不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