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再握得紧些,就这样鼻息相闻地躺在一处,在一室旖旎暧昧的气氛中,紧紧地贴在一起听寒雨敲打窗棂。可手中的那只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寒凉下去,五根手指,像是死去的人一样冰冷。陆明烛再想仔细看的时候,却发现周围哪有什么锦衾罗帐,只有囹圄深黑,叶锦城就俯卧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支出的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蜷缩着像是僵死的雏鸟。他惊慌失措起来,正想要去伸手摇晃叶锦城,眼前的场景却又像是云雾一样消散了,随即更加模糊的一层薄雾笼罩下来,他看见叶锦城缓慢地对他摇头,枯白的发和憔悴的眼,张开结满了血痂的嘴角艰难地对他说话。
你走……我会拖累你……
陆明烛惊出一身冷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竭力挣动起来,身子却像是被沉重的大石死死压住,怎样也动弹不得,任凭怎样挣扎皆是徒劳。他依稀能看清自己此时身处的房间,连窗前帐幔的模样都纤毫毕现,可人却纹丝不动,随即他好像看见榻边坐着的人——是叶锦城,他正在看着自己,却也不说话。陆明烛张了张嘴,他很想叫叶锦城把自己摇醒,连喊了几声叶锦城却是不动,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他越发着急,却见叶锦城轻轻摇着头,似乎又叹了口气,随即起身离去了。
陆明烛急着想要拉住他,身子却向下一沉——他发现自己终于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房间里并没有人,只有一碗汤药放在榻边小几上,已经冷了,想是陆明灯送进来,看见自己还睡着便没有叫醒。陆明烛急促地喘息着,伸手往两腿之间一摸,只觉得一片粘湿冰凉。他用另一只手撑住额头,垮着双肩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挪下榻来,胡乱收拾了一番。每走一步全身的骨头都像是在互相错位一般剧痛不止,这种感觉他在很多年前曾经体会过——在大光明寺之变那晚,他被凌尘救下养伤,刚能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状。只不过他当年落魄多少有一部分拜叶锦城所赐,今番能够活命竟然仍旧同叶锦城有关。方才的梦像是个冷漠的谶言,冷冷地冲他嘻开嘲笑的大口。
陆明烛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一时竟然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此时心里的感觉,同当年大光明寺之后竟然有些相似,却又有哪里奇异地不一样,可是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似乎有一股极其激越的情绪被硬生生地压抑下去,只在表面平静的心田下头澎湃,伺机想要找到突破口蜂拥而出。
正在这时候,门响了一声,是陆明灯进来了。
“师兄,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他不由分说地把陆明烛拉回床榻那里,陆明烛头里嗡嗡作响,像是炸开了似的痛了起来,一时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躺回去。陆明灯左右收拾了一下,才打开放到一边的东西,对陆明烛道:“师兄,给你看样东西。这是之前旁人送给我的,这东西太好,我也用不上,就送给师兄吧。”
陆明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陆明灯将那长形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个盒子,再掀开来看,赫然摆着一对弯刀,只见形制稍有不同,一黑一白,上头各自淀着一层幽蓝和浅金的微光,刀刃雪亮,线条流利,一看就知品相更胜之前他用过的任何兵器。
陆明烛不知怎么,突然像是被锋利的东西戳到了似的瑟缩了一下,不过陆明灯并没有看见。
“……这……这形制我知道,”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落落的,“这是明王镇狱……找遍整个教中也没几人能有……师弟,我不能收。”
“师兄跟我还来这套?”陆明灯摇摇头,也不跟他争辩,“师兄现在也没别的兵器,先用着吧……不,先养伤,”他说着笑了,“我就是拿来叫你看看可还喜欢。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明烛怔怔的,连招呼都忘记打,就这么看着陆明灯出去了。那两把刀就放在他的手边,真的是极漂亮的两把刀,比他先前用的不知好出多少倍——可就是它们,才像是猛然的一刀划在心上,一下子拉出长长的口子,叫他刺痛得猛然惊醒了——之前那两把不成对的弯刀,在被擒的时候,早就被狼牙兵收走,再也找不到了。那两把刀跟随他多年,品相早就赶不上如今的兵器,可上头积淀着无数沉甸甸的回忆,沾满了血腥戾气,却另有许多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温柔的回忆。它们一把来自于早已死去的师妹谷清泉,一把来自于叶锦城。将与这两人有关的双刀并在一处,凑成一对,原本是何等讽刺可笑,可它们陪他走过了太多年的岁月,上头的回忆,已经比刀的本身更加锋利和沉重了。师妹死在了大光明寺——而叶锦城……叶锦城呢?
陆明烛伸手去抚摸明王镇狱的刀尖。一瞬间他只觉得,刀锋冰冷,人世静悄。无数说不清的岁月和恩怨像水一样从他抚摸刀尖的手上滑过了,明明是水一般的柔和,却冷得他突然簌簌颤抖起来。它们再也回不来了,无论是被收走的双刀,还是过往的回忆,离去的师妹,它们都再也回不来了。陆明烛这才恍然明白,多年来他留着这些东西,实则是对旧日仍然抱有一份执着的怀念。可如今眼前这一对弯刀,像是猛然在他心上拉了长而深的一条伤口,把他痛得一下子就醒了——什么都回不来了,叶锦城——他无法想象叶锦城如今的处境,只有离别前叶锦城冰凉的手和憔悴的眼睛成了最后的一瞥。可是眼下,他突然意识到,叶锦城也回不来了。就在这种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叶锦城的心意和怨愤。不要说他尚且还恨着叶锦城,在那种情况下看到狼牙兵对待叶锦城的手段时,也不免痛彻心扉,更何况是叶锦城当年尚与唐天越要好,看见自己所在意之人痛苦挣扎,求生不得,心中所受折磨又该怎样平宁呢?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手在发颤。以那样的罪名和伤势被押入洛阳牢营,哪有人能够生还?就算能够,那又怎样?他从未原谅叶锦城,甚至在最初的最初,天意就已然将他们排成原该势不两立的位置,后面无数的温柔和血腥,虚假与真实,原本就都是错误。隔着将近二十年的岁月,还有什么对与错可谈,只有想与不想。天命作弄,在无数深黑冷峻的岁月里,他已经被无数的孤寂与苦难磨得平整,再也没有力气深究对错,也突然不再想走下去了。他总认为自己从来不是只顾自己的人,可在这种时候,他突然就想彻底地自私一次,这与道义和人情无关,更无关于旧恩怨,只因为他突然觉得太累太累,什么也做不动了。就在这里结束,叶锦城曾经处心积虑环环相扣地引他入彀,那样无情无义地欺骗他,如今不止一次地回护他,甚至将这条命还给他,显然抱着赎罪的心——对,一定只是为了赎罪。只是为了赎罪。他这样说服着自己——既然是为了赎罪,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将这二十年的旧怨在此了结,从此两不相干。
他看见自己用哆嗦不住的双手拿起了明王镇狱。这对弯刀一拿起来,就算是彻底和旧日说了告辞。长久以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告别过往,此刻才意识到,这才是真的下了决心。然而那双刀却出乎意料地沉重,颤抖不已的手腕根本无法将它们提起。他连着试了几次,却仍然无法成功,只觉得手腕像是要折断一般剧痛不已。
陆明烛突然丢开刀柄,抬起双手掩住了脸。披散下来的头发随着战战的双肩,也一起发出窸窣的声响。门开了,是陆明灯又端着热过的汤药走进来。
“……师兄?”他发现了异状,疾步走过来把药碗放在一边,俯身去查看陆明烛,“怎么了……师兄!师兄?你怎么哭了?”
凄冷的秋雨像是下不完了。叶锦城听着耳畔绳索互相摩擦发出的粗糙响动,突然觉得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这淅淅沥沥的冷意给消磨殆尽了。他转了一下头,去凝视旁边那一点模糊的光晕。此时此刻,他觉得心绪滞重,几乎已经无法思索有关陆明烛的事情了。几天都没有动静,陆明烛一定是安全地走了——走了就好。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愿意再关心任何事情了。只要没有连累任何人,就好。至于他自己,他反而又不太担心了,大约是因为死亡仍然没有迫在眉睫。
他记得自己被押送进洛阳牢营已经足有三四天了。前两天狼牙军没有动手审讯,这之后大约是看他身体好了些,热度也彻底退了,便又狠狠拷问了一次。这回大约是怕他再要自尽,直接给他口中塞了东西,防止他咬舌。其实这实在多此一举,叶锦城从未有过一心求死的念头,先前咬伤舌头,不过是怕被灌了奇怪的药,在神志不清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不过洛阳牢营的手段显然比在先前的小地方要花样繁多,这两日重开审讯下来,叶锦城明显只觉得精疲力竭,各种折磨源源不断,虽不致命,却难以忍受,似乎是要从心智上一点点将人消磨得丧失斗志。他原本不怕这些,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手腕上的绳索松了一下。身子陡然沉重地坠下去,他这才觉出原来双腿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叶锦城委顿在地上,只听着周围牢营里的狼牙军士走来走去,似乎在收拾着场地。眼前一片晃动的模糊光影,叶锦城半阖着眼睛,任由各种声音在周遭响成纷杂的一片。一个狼牙军官上前试图把他拉起来,叶锦城本来全身无力,却在看清这人腰间悬挂着的一件东西时陡然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