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伸出一只手扶住什么,可手腕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抖却停不住。他低头咬紧牙关,慢慢转身后退,艰难地在榻上坐下来。
“……滚出去。”
“哎呀,死到临头还厉害得很,”洪英咋舌,“再给你一次机会,真的不想救自己一命?”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若说洪英开始还存着那么点旖旎心思,此刻肯定也早就消磨殆尽,方才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在逗着他玩儿,只等他心志不坚答应下来,到时候不但自取其辱,后天也还是要上刑场。更何况关于陆明烛的回忆让他一时痛到极处,他这一生的错误和煎熬始于伪装欺骗,及至这死到临头的时刻,他终于再也不想端着这假惺惺的架势和眼前的敌人讲话。
“滚!”
洪英大笑了一声,竟然也没回嘴,只是转身出去了。叶锦城只觉痛楚难当,听到外头关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捂着胸口在榻上侧卧着,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
夜风裹挟着寒雨,洗刷着洛阳城门那晦暗不明的轮廓。就算在这种风雨夜撑伞行走,也是会觉得路滑难行并且寒冷刺骨的,而此时此刻,在洛阳那极高城门楼顶上忍受风吹雨打,则更是煎熬。
唐天霖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瓦片,那上面不住地流淌着雨水,湿滑无比,稍微一个踩空掉下去,没处借力也无法凭空使出轻功,必然摔得粉身碎骨。他一手拽着子母爪将它绕在城楼尖上,总算稳住了自己。一旁陆明烛松开了手,紧了一下腰间的锁链,对唐天霖点了点头。唐天霖另一只手用力拽着链子,将陆明烛放下去。城楼旁侧直下几十尺,就是搭在刑场旁边的瞭望塔楼。
这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还是太重了,唐天霖用尽全力,脚下却还是不免有点打滑。此时更有寒风吹雨,夜里目力本就模糊,实在勉强。可就算是再勉强,也得撑下来。还好就在这时,右手上的劲一松,大约是陆明烛已经落在了那瞭望塔楼的顶上。唐天霖隔着漆黑的雨帘向下看去,只见下头几十尺处有个红色的火星儿一闪,随即熄灭了。随即手上的链子又是一紧,想是陆明烛正在那塔楼里上下考量。
陆明烛单手攀着那楼檐,来来回回反复爬上爬下了几次,确定所有动作已经顺手,这才跃进塔楼里面。此时这风雨之夜,刑场附近一片空旷,并没有半个人影。到了行刑的那一天,这塔楼里是定然有狼牙兵值守的。从洛阳城门楼上下到这里,需要杀掉塔楼里的守卫,占据一处制高点,几面配合,才有可能将人救下。
这里空间不算大,要杀掉守卫,得一击而中。陆明烛来回走了几遍,将这狭小的环境仔细确认好,这才爬回上头,伸手扯了一下锁链。上头传来回应,他便也借力一点,使出轻功几段跃回上头。
漆黑的寒雨还在下个没完,风一阵比一阵地冷。这虽然才是十月底,却已经有了冬季的感觉。两人在城门那高高的楼尖上站定,唐天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嘘声道:“真不容易,你实在是重死了……怎样?”
陆明烛点了点头,道:“有些细节只能当天见机行事了,先这样回去吧,明晚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使出大轻功从上面直扑而下。下头商南星抱着剑正等得不耐烦,见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来,连忙道:“如何?”
“还行,就是到时候不能出一点儿错。”
“我哪敢再出错……”商南星低着头,动作夸张地搓了搓心口,“说实话,自从出了这事以来,我心里堵得慌,没有哪天能睡好的。”
“刑期在后天晌午。从明天晌午之后,估摸着就有狼牙兵来清场了,清场之后,周围肯定无法出入,我们只能早来。只是他们清理刑场周围,大约不会注意到城门楼上,”陆明烛指了一下唐天霖,“明晚我和他先来,在城楼顶上呆一夜,”他转而看了看商南星,“就像先前说好的一样,你们带着其他人,从南面进刑场,给他们弄点乱子出来。”
“我一直觉得太过勉强,”商南星心事重重,“那城楼那样高,这几日下雨又冷得出奇,你们在那上头呆一整夜,太辛苦了,要不还是换成我来……”
“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吧,”唐天霖突然伸出手往商南星头上拍了一掌,“就这么定了。这是为了救人,有什么辛苦的?”
“是,”陆明烛缓缓摇了摇头,一点说不清的神情在他眼睛里闪闪烁烁,“没什么辛苦的。”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了。对于叶锦城来说,原本再寻常不过的黑夜,也多了许多别的意味。他站起身来,敲了敲门,外头的狼牙兵应声而入。
“给我拿点蜡烛来吧,这里太暗了。”
那狼牙兵不敢擅自做主,去请示了一刻,才给叶锦城拿来了几盏灯。叶锦城把它们排开,然后不慌不忙地去穿衣服。明日晌午过后才行刑,他却已经显出有点等不及的架势来了。仔细抚平衣摆上每一条皱纹,小心地抻直每一个裥褶。他一生总在做戏,明天就是最大的一出,底下看戏的,未必没有他认得的、认得他的人,他绝不肯在最后的时候丢了体面。事到如今,唯一能叫他忧心的,大约已经不是自己的命了,而是他生怕叶九霆等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不顾一切地要给他收拾残尸,万一被狼牙军抓个正着,真是得不偿失。想起师父当年临终遗言,他此时也觉得,死后有没有坟塚供奉,实在不值得在意。人死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其他那些东西,不过是给活人看的。
他整理好了衣服,想了想又去敲门。
“……给我拿面镜子来。”
值守的狼牙兵闻言像是打量什么稀奇物件似的打量着他。可这个犯人是洪英也经常来看的,很是重要,他有什么要求,他们也不敢一口回绝,只好再去报告。不多时刚拿了铜镜来,就见叶锦城还倚在门边,见了他们,便以手加额道:“实在抱歉,方才忘记说了,再给我拿点粉来,行不行?”
“什么?”
“就是擦脸的粉啊。”叶锦城往脸颊上做了个比划的动作,“怎么的,不想去?”
几个狼牙兵的神情此时此刻已经很难形容。他们在牢营中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经手的犯人无数,临死前什么样的都有,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几人愣了半晌,却还是有人答应着又去讨示下了。
“……他这回又要什么?”洪宁本来已经睡下了,却又被人叫起来,不由得满头恼火,“好了,好了,闭嘴!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他要什么,你都给他弄来!等到明日一早我请示了将军,保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叶锦城打开手里的纸包,用指尖搓着那粉捻了几下,露出十分嫌弃的神情。他也明白这深更半夜,去牢营里绝对没法找来这种东西,多半是从哪个狱卒的女眷那里弄来的,只好凑合着用了。他撩开衣摆坐下来,对着镜子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才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把那些雪白的头发高高拢成一束。
“……好你个洪英,要剐我二百刀也就算了,还敢揭我的短,你大概是忘了自己从前也跟我讲过许多不该讲的话?”叶锦城一手擎着高高的一束头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咬牙切齿的狞笑,“要不是你妻当年跟别人勾搭成奸,你也无缘像今日这般发迹……礼尚往来,明日上了刑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倒是要将尊夫人这件功德好好说说。”
(一七四)
他用手抚摸着霜白的两鬓,这才发现隔着那小窗上薄薄的明纱,已经有熹微的晨光开始透了进来。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现在连半分响动都听不见。
有两个狼牙兵士从外头端进一碗药来。颜色乌黑,却还冒着热气。
“怎么,我死到临头了,还要喝药?”
“这我们不管,是将军吩咐的,你不肯喝,我们只好灌了。”
叶锦城把那碗药端在手里,只闻见一股极苦的味道。他没有什么好怕的,这如果是一碗毒药,那他倒该谢天谢地了。他扫了一眼面前的狼牙兵,端起来喝了一口。
只这一口,他突然就明白过来,这简直是比毒药还可怕百倍的东西。尽管里头掺了许多味道极重的药材来掩盖,他还是一下子就尝出来,这是上等的参汤。他大病虚弱的那些年里,这东西也不知喝了多少,纵然狼牙军有心掩盖,他又怎么会尝不出来呢?洪英心思之恶毒,简直叫人不寒而栗,临刑前叫他喝这东西,不过是怕他受刑中途死得太快,为着吊他一口气,确保他生受完那二百刀罢了。
叶锦城的手顿了一下,却还是倾过去,将碗里所有的药都饮尽了。他把碗递出去,然后伸出双手。
“走吧。”
在这无依无靠的狭窄高处呆上一整夜,还忍受了上半夜的风吹雨打,简直是万分的煎熬,这上面连个可坐的地方都没有。但是两个人谁也不敢懈怠半分,只能硬生生等着天色放亮。
“你脸色好难看,”唐天霖半侧着的脸藏在面具里,声音被风吹得断续,“觉得累?”
陆明烛上半夜被风雨打湿的头发此时已经又干了,在风里纷纷扬扬的像一匹光亮的栗色锦缎,却显得他脸色异常苍白而且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