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纷扰,可又如此迷人。他留恋的事情还太多,那叫他执念了快二十年的情劫尚未有定数,他却只能这样结局了。
“……明烛……我……不想死……”他躬下身子,将脸埋在手背上,双肩终于止不住地簌簌颤抖起来,“我还……不想死……”
营地里乱成一片,自从匆匆忙忙换了地方,这里就比先前更加狭小了。只是最主要的一件任务已经完成,那偷出来的城防图,早已经完好无损地交给了唐军。洛阳大战在即,就算是狼牙军内部,此刻也是人心浮动、惴惴不安。叶锦城和陆明烛连日来没有半点消息,所有放出去打探消息的,都石沉大海。
何予德去见了努布罗,又得了打探的结果,证实他所说都是真的。可顺着这条线再往下去,只能知道叶锦城和陆明烛在枫华谷附近被擒,后面到底如何处置,一概不知了。几日下来无果,所有人都陷入无头无绪的焦躁中去,何予德召集人手昏天黑地地开了好几日的会来议事,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样下去不行。设法知会义军和其他江湖门派,这两个人绝对不能死。”何予德把手里的东西一扔,精疲力尽地揉着额头,“明教那边,再派个人去问问——”
“何先生,何先生!明教陆掌使来了!”外头突然有人敲门,声音不大,却在这间屋子里掀起一阵疾风骤雨似的波澜。
“什么明教掌使?!”
“就是陆明烛陆掌使啊!”
何予德直跳起来,这边门却已经开了,陆明烛挟了一阵冷风快步走进来。屋子里的几人像是潮水一般直扑过来,一下子就将他团团围住了。陆明烛也不多话,三言两语就将多日来从头到尾的事情解释清楚。何予德正要再问他细节,突然外头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即是林巧巧带着哭腔的声音:“何先生,何先生!开门呀!”
听她声音就像是发生了大事。门一开,林巧巧和韦佩瑶两人,就一头撞了进来,林巧巧脸上已经哭花,眼圈儿也红着。
“何先生,不好啦,阿瑶刚从洛阳回来,看见狼牙军在四处张榜呢……他们抓了叶师叔,说是三日后在城门口南天围场那边,要……要……要判他二百刀剐刑呢!”
“什么?!”叶九霆直跳起来,一把抓住韦佩瑶,“韦师姐,你看得真切?”
“我怎么会看错呢!”韦佩瑶的声音也哽住了,“布告是才张的,我出城的时候恰巧看见了,那么多人围着看……我——”
周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席卷了。也不知道这样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多久,陆明烛突然用一种空洞的声音重复叶九霆方才的问题道:“你——看真了?”
“……不会,”韦佩瑶露出痛苦的神情低下头去,像是因这种残忍的逼问而喘不上气似的按住胸口,“不会看错的,真的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陆明烛转身快步走开,看他那样子似乎是想往外面跑,却只推开了门,就在那里扶着廊柱,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一七三)
叶锦城坐在那里,听着淅淅沥沥的寒雨。在朦胧的印象中,寒雨在这个深秋的月份几乎就没有停过,浑然不像是北方的季节。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凝视着一些狼牙军士进进出出,将一些东西摆在旁边。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四下重新归于沉寂,他才拖着镣铐站起身来,逐一去查看刚送来的物件。
那是一套衣物。头冠、里衾和外衣、靴裤等物,都一应俱全。叶锦城用一根手指挑起那件外套看了看,只见杏色缎底,上头金线和黑珠线绣着飘飘洒洒的银杏叶纹样,袖口自手肘后头打着长长两条裥褶,连带着衣摆腰下也是数条同样流利的裥子,也一律以杏色锦缎绲边,腰挂配饰,一件不少。这是一套藏剑弟子的衣物,不是眼下最时兴的样子,却是格外华丽神气的一套。叶锦城看着看着便笑了,松开那勾着衣服一角的手指,把它们软趴趴地撂回盘子里。正在此时有狼牙军进来给他换了手上镣铐,道:“将军吩咐带你去沐浴。走。”
叶锦城脸上的笑容收了,可脚步十分镇定,几乎是低眉顺眼地跟着那狼牙军士去了。不多时沐洗归来,他索性也就直接拿起才送来的衣物,从里到外,不紧不慢地一件件往身上套。也就是在这样慢条斯理地打扮自己的时候他意识到,不管偷听得知的消息是多么地可怕而又折磨心志,这些天来的汤药食物却还是发挥了用处,伤好得差不多,连肌骨都润泽了不少。
在看到这样的衣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所谓的物尽其用了。外面的情形他不知道,可单凭猜测也能了然。大战在即,这种时候人心浮动,变乱极多,就莫说外头江湖广大,侠士勇者层出不穷,在这种时候肯定更是抓住一切机会打击狼牙军,就是狼牙军自己内部,也未必不生怯意。就在这样的一盘残局中,他已经被迫成为弃子,唯一剩下的,不过是他这一条命。死亡能昭示和恫吓旁人,这两百刀的剐刑叫人看了去,麻木者胆寒,不坚者退缩,嗜血者兴奋。这身衣饰,就是洪英意思的最好明证——这受刑的仅仅是一个藏剑弟子,可其他江湖门派弟子见了,也难免人人自危,凭生兔死狐悲之感。这就是他最后的价值、最后的物尽其用。
可他一点都不想拒绝这些。这些年来他早就知道,心里越是难过,脸上就越不能叫人看出来。人是一种拜高踩低的东西,见你落魄,便人人更要来啐上一口,以纾解心中那点憋闷的怨气。就是深信这种道理,这些年就算日日煎熬,他也不愿意失了光鲜体面。对,他体面了一辈子。而在这二百刀剐刑下,想要体面地去死,无异于痴人说梦了——只是既然肯定死得难看,那体面到死前最后一刻也是好的。二百刀剐刑固然叫观刑者胆寒退缩,可若是他灰头土脸,岂不更给师门抹黑,给江湖中人平添丧气。洪英想叫他死,他不得不死,可洪英还想叫他死得物尽其用,他偏不愿意,只想把这物尽其用变成死得其所。
湿漉漉的头发还没有干,叶锦城把它们拨拉到身后。意识自己死到临头,这可算得上是所有心情中顶顶微妙的一种了,微妙得让他恍恍惚惚,所有举手投足的动作,看似稳定,实则都有些无知无觉,只觉得不是自己所做的了。只是这样一种恍惚使得人放慢了动作,外人看来,又仿佛比旁人更加从容了。
他正仔细地系着腰间挂佩,外头响了一声,叶锦城抬起头,就看见洪英已经施施然踱着步子走进来了,一眼看见他坐在那里摆弄衣服,不由得发出一阵装腔作势的嘘声,道:“这衣服可还满意么?”
“多谢将军,满意。”叶锦城低着头仔细把束绳打成一个花结子,动作熟练至极又不紧不慢,却连一个眼角风也懒得撩给洪英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就怕这些东西入不了你的法眼。”洪英夸张地搓着手,叶锦城不用抬头,都知道他在阴阳怪气地看着自己——他懂得,这种阴阳怪气,来自于洪英自觉被耍之后的恼羞成怒。洪英大约觉得被骗没面子在前,他又给脸不要脸在后,活活憋着一股好大的怨气,因此才恨不得要把他千刀万剐。事到如今他已然看透了,反正死到临头,没什么可小心翼翼的了。
洪英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站定下来,用一种微妙的讥讽声气道:“确实还挺合身,站起来让我看看?”
叶锦城竟然也就站了起来。洪英看了几眼,口中啧然有声,道:“不错。不错。好看得紧。”
“多谢将军宽宏大量,本以为死前有口酒喝就不错,没想到还能这样体面地上路。”
“你看得倒是开啊,”洪英并不知道叶锦城已然打探到的事情,脸上嘲讽的笑意不由得更往深处而去,“……专门找人裁的新衣,合身得很呢。只是作殓衣未免有点可惜了,日子定在后天——你其实原本可以不死的——你说,你连死都想开了,怎么能活着的法儿反而想不开?我以前还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着发出一连串笑声。叶锦城闻言也微微一笑,道:“是啊,不但这样,你以前还以为我跟你是一条心呢?”
洪英的笑声一下子就噎在那里了。他瞪着叶锦城半晌,这才抬手搓了搓鼻子,低沉地又笑了起来,这一回的笑声不如先前那么放肆,却另有一种阴森森的嘲讽在里头,听得叶锦城没来由地一阵不舒服。
“……老叶,我这话可不是瞎说的呀,你骗得我团团转,这事一出,我就算是再笨,还能不叫人去查查你的过往?我还以为你年轻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了如今这脾性也不会改呢,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也不全对。当年为了老相好,心甘情愿被明教操了三年的屁股,怎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就贞烈起来?一次还是两次,没什么区别吧?”
叶锦城仿佛被劈面甩了一个巴掌似的向后退了半步。他瞪着洪英,只觉得一股滚热的血直冲到头顶去了。此时就算洪英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心里一片空白,麻木的感觉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带出一股尖锐而且持续的刺痛,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心上快速拉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刀口,开始那一会儿看不出来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始滴滴答答地渗血,并且越来越多。他已经没工夫深究这流言中细节的错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一生中最为痛悔不已而且无法抹去的污点。死到临头,他虽然仍为这个污点遗憾,却只能刻意无视——他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生还,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竭力克制自己,不愿意再想任何挚爱至亲。他不愿意再想陆明烛,只怕自己想多了,就生出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再也不能强迫自己从容赴死。可洪英迎面而来的这些话,叫这些天来一直压抑着的、关于陆明烛的无数回忆蜂拥而来,潮水一般拥得他节节败退。他是多么地不想死,多么地想再见见陆明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