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报,竟然真的在前面找到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地,背面可以避风。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这些狼牙军士先前在泥水里一番挣扎,各个都精疲力竭,冷得发抖,此时终于得到歇息,立时各自围拢起来,生火取暖。
不远处的火光把四周渐渐照得明亮了。陆明烛低头看了看叶锦城,只见叶锦城却也已经醒了,正半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远处那些跃动的火光。似乎是感觉到了陆明烛的目光,他突然转过眼睛来,趁着旁边的狼牙军士没看见,对陆明烛微微一笑。
陆明烛哽了一下,却依旧不敢说话,只是翘起嘴角,也露出一个依稀的笑影儿来,随着这个笑影儿,他脸上的神情也被远处跃动的火光照得一明一暗,偏头思索间,映出侧脸一个深而且挺秀的轮廓。随即陆明烛抬起头,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叫了一声。
立时就有个狼牙兵应声过来,不耐烦道:“什么事?”
“放我出去一下……我要……解手。”
先前因为推车时要减轻重量,陆明烛被叫下来,双脚的锁链打开,却因为后来狼牙兵们怕车太重再陷进泥里,不让他再上车,只是挟制着他跟着队伍走,因此脚镣也就没有再锁上。其实这倒是无所谓,双手被反剪着,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的。
“解什么手?憋着!”那狼牙兵不耐烦地大骂起来,才经过一场忙乱,谁的心情都不会好。更何况看着这两个半死不活的囚犯甚是麻烦,他们早就已经心生嫌恶。为了减少麻烦,前几日在途中,他们几乎不给人喝水,只在晚上到府衙歇下的时候,才让喝个够,此时陆明烛突然说要解手,实在是让人烦躁。
“憋着?怎么憋着,军爷你教教我……”陆明烛偏头露出一种精疲力竭又无所谓的笑,“你不放我下来,我可就这样——”
“得了得了!真他妈的烦人!”那狼牙兵一面说着走上前来,把陆明烛从囚车里拉下来搡了一把,“去那后面!”
“军爷,你把我手给松开呀。”陆明烛闻言也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乜眼看着他。
“手怎么能给你松开!你他妈的少打歪主意!”
这是一种试探,其实就算真的松开手,陆明烛此时也不能做什么,只是能试探的,他都要试试罢了。
“你不松开我的手,”陆明烛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等会儿我尿的时候你给我扶着老二?”
“妈的!你在拿老子寻开心啊?!”那狼牙兵勃然大怒,抬脚给了陆明烛重重的一下。陆明烛本来装作虚弱不堪,此时也就顺势倒在地上,连声喊痛。他这么一闹,随即引来一个队正看了几眼,不耐烦道:“你给他双手锁到前面就是了,等下再锁回去。”
(一六九)
那狼牙军士闻言,百不耐烦地推着陆明烛往石头后面走。陆明烛趁着走路的间隙回头扫了一眼,只见整个押送队伍的兵士们都围着三两堆火或坐或卧,就连洪宁本人也神色倦怠,看来方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实在是叫人措手不及,应付得筋疲力尽。
陆明烛明白现在只不过能简单试探。虽然锁链迟早会被锁回去,但是只要有取下的机会,也绝对比一路都被牢牢绑缚着要好得多。那狼牙军士不耐烦地去解开锁着他双手的锁链,却因为缠缚得太紧,一时松不开,不由得嘴上也就骂骂咧咧起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有夜风带着湿润的寒意,不知不觉地吹了起来。陆明烛感觉手腕上吃的力气一松,那本来被绞在一起的两条锁链就分开了,那狼牙兵士拽着他两只手放到身前,正准备给他重新锁上,陆明烛却突然从那喧嚣的风声中,捕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那种响动就像是无数的飞鸟投入林中,翅翼上带着湿润的水气,在风中快速穿行——只是这声音很小很小,如果不是常年习武内力深厚,一下子是分辨不出来的,可陆明烛一下子就听见了。那狼牙兵士比陆明烛稍迟了片刻,双手还抓着陆明烛两只手腕上已经分开的锁链,却也终于像是听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火堆边的狼牙兵们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陆明烛眼风一扫,看到洪宁已经警觉地站了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几乎是与此同时,数道影子从后面树林中飞掠而出,那影子缥缈轻灵,可落地的时候极其坠重而且迅速,像是块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中间那最大的火堆上,噼啪燃烧的火星瞬间在这黑夜里分崩炸裂,碎成无数向四面八方飞溅的红色流萤。惊叫呵斥的声音一下子就像火堆一样爆开,随即另外两堆火也熄灭了,周遭一下子就陷入了影影绰绰的黑暗,与此同时一起升腾起来的还有刀剑相交的声音,只听四下里叮叮当当一片尖锐的械斗之声。
“你——”
那狼牙兵士还来不及说话,手里的锁链就一下子被抽走了。他竭力想要拉住,上身向前倾出,却只觉得一股大力直砸在后颈,连半声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陆明烛甩开荡到眼前的头发,弯下腰去从他腰上摸出一把刀来握在手上,无数的呐喊声响了起来,他听见洪宁声嘶力竭地大叫,试图让手下不要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慌乱,可似乎根本没用,叮叮当当的声音和风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在黑夜里兜头盖脸地罩下来,让一切事情都变得束手束脚。陆明烛快步跑过石头,被久久紧缚的双手还有些酸软,他竭力甩了一下手腕想尽快适应,耳后却有一阵疾风袭来,陆明烛反手一拨,两片刀刃撞在一起擦出一连串火花,他乏力已久,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了一步,还没稳住,那狼牙兵士的刀风一刀接着一刀跟来,好几下就擦在他脸颊边上。陆明烛匆忙后退,连着小步腾挪躲闪。这袭击来得突然,多半是各地抗击狼牙军的江湖义士所为,此时这一队狼牙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周围又没什么光亮,大约还没发现他运气如此之好已经挣脱了。陆明烛心知不能耽搁,不然等胶着一会儿,狼牙军回过气力来,他也没什么力气,迟早还是要被抓起来。暮色四合而且泥地湿滑,陆明烛举刀挡住迎面而来的一击,只觉得手臂一阵酸软——多日的折磨饥饿,他也已经精疲力竭,从指间传来的酸麻,直震得琵琶骨后面都立时传来一阵痛楚的震颤,借着这股他抵挡不了的力气,陆明烛顺势后仰,那狼牙兵还以为他已经力竭倒地,双手举刀正要直劈下来,却陡然觉得肋下一阵彻骨的冰凉直通到心口,还未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已经仰面向后倒了下去,陆明烛顺势从他肋下抽出裹满鲜血的长刀,旁边持续的纷乱响动还在继续,裹挟着无数撕心裂肺和惊慌失措的呐喊,他在泥地里滑了一下,还好并没有摔倒,囚车的门敞开着,他在一片刀剑相交的声音中扑上前去,说来也奇怪,就是在这样影影绰绰纷乱无比的黑暗中,他一下子就准确摸到叶锦城的手,想要把他从里面拉出来。
“快点!快走——”
他好像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可是身体的反应总是要慢上一步,说完了这几个字,电光石火间他才突然觉出,被他握在手里的那双手是这样寒凉无力,蜷缩着像是死人的手。陆明烛愣了一下,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竭力地把人拽起来,想要把他拖出囚车。
“你他妈的快点,使点力气!赶紧的,跑出这段我背你……”兵戈相交的声音太大,他几乎在怀疑一路伤倦已极的叶锦城能否听到自己的话了。就是在这时候,他手里握着的那双手突然动了起来,像是冰凉濒死的雏鸟,那力气不大,几乎算得上是微弱了,却明明白白是一个推拒退缩的意思。他们离得太近,就算没有光,他也能看见叶锦城半睁半合的眼睛在闪闪烁烁,那冰凉的指尖瑟缩着,从他手中抽出去了,他看见叶锦城斜倚着栏杆,对他用一种比手上动作更加微弱的模样摇头。
“……不……”
陆明烛立时伸手反抓回去,叶锦城却竭力猛地抽回双手,两人的手滑动了一下,还是被他挣脱开了,因为之前咬伤舌头,他的声音极其含糊,憔悴的黑眼睛却闪烁着,像是看见了一点叫人焦虑又欣喜的希望。
“……你……走。我……会……拖累……”
大约是口中伤口太痛,他摇着头讲不下去了,手上却像是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推了陆明烛一把,几乎是同时陆明烛感觉身后一阵寒意,随即后头的一刀结结实实地劈下,一下子砍进囚车的木头里。陆明烛向后一个腾挪——他看不清叶锦城的脸了,在黑暗聚拢过来之前,他就只记得方才叶锦城憔悴的眼睛和焦枯的头发。机会稍纵即逝,他再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别的事情了,只能抬手将长刀送进冲他扑来的狼牙兵士的胸膛里,四面的呐喊声渐起围拢,他一步步后退进更深的黑暗里,随即头也不回地翻身扑进密林,就在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起了一层薄雾似的东西,却随着眨眼和竭力奔跑的脱力、胸口无法呼吸的酸痛一起,又渐渐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