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颜垂着的眼皮动了动,随即他抬眼,透过沈朔看向他之后站着的李君城,只不咸不淡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沈朔本不就是无间道?”
“叶公子可别冤枉我,”沈朔笑道,从剑纳里取出千叶长生,走到他面前,对着他心口比划了几下,眯眼道,“来瞧瞧,这把是不是你惯用的那把。我知叶公子自然是不信我真的掘了她的坟的。”
宝器岚光逼近眼睫,火光反射映得他脸上的血迹似乎都熠熠生辉。叶问颜却连一丝颤抖都没有,千叶长生锋利的剑身抵在他眼睫之前,却连他最长的那根睫毛都没有削断。
他只是道:“人死灯灭,我既然已经送走她的灵,她与我便再无关系。”
沈朔微微敛了笑容,只是挑眉道:“哦?所以你要将她一生里为你血里来火里去的苦劳抹去了?”
没想到这句话刚问出来,叶问颜几乎就笑出了声,抬眼直视着沈朔的眼,也眯起眼来:“相比于你,我觉得我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至少她魂魄未曾归故里,我依旧让她安于昆仑地下长眠,而不是像你一般让她曝尸荒野,无人收尸。”
话到后来,微微咬牙的语气已经暴露叶问颜心里的情绪。沈朔却似还沉浸在他的话一般微微怔然。
便是这刹那间的空隙,叶问颜突然一拍扶手猛地站起!
紧接着,便是一道利光。宁珂立刻上前,手中长剑倏然穿过他肩膀,将他借势暴起的身形钉回木柱之上。
血花霎时爆开,溅上刹那间便夺步而上的李君城脸颊。
而他手中握着长生剑,锋利的剑身已经将手掌划破,殷红血迹顺着掌心淌下,浸透了沈朔的手掌。
沈朔仅仅只是一怔,便回过神来,瞧着眼前这一副模样,忽然笑了笑,道:“李将军这是何意?对方可是恶人谷要犯。”
李君城只是将长生剑的剑锋挪开,丝毫不管手上的血迹,面对着叶问颜,冷声道:“够了。”
“够了,沈朔。”宁珂将剑拔出,收剑回鞘,眉眼之中亦是藏不住的厌恶,“你和苏涵的事我本无意多掺和,然此次你的行事实在令人心寒。这件事若是传回落雁城,怕是你如今的一切都不保。”
听闻此言,沈朔不过笑了笑:“浮华功名于我何用?”
叶问颜霍然抬眼看他,只不过对方后退两步,将长生剑丢到地面上。削铁如泥的剑身入地,身着轻裘的年轻男子眉宇之间竟浮上一股惨白之色,却还是凝了眼勉强笑道:“叶问颜,你难道没有想过真正的凶手是谁?”
这话一出,叶问颜身子一颤,不过片刻也就仰起头,目光如电:“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沈朔笑,笑里已经掺了寒凉,“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可你们为什么偏偏要牺牲苏涵?”
沈朔这话说得微妙了,李君城朝他看过去,却见对方面色如常,只是眼角不着笑意。在地牢的火光映照下,略有些瘆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问颜,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却也许久未曾开口,直到最后方才笑了笑,竟也是丝毫不见轻快:“你以为我想?”
对话朝着愈来愈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在场四人唯一感觉到一头雾水的约莫便是宁珂了。但她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领,见到这三人均一副藏了秘密的模样,倒是也不急,反而是寻了个地儿坐下,好整以暇地观察起这三人的神情来。
但很可惜,她没能观察多久。
因为地震了。
震动先是从远方传来,接着波动传到了此方,最先被宁珂察觉,她立时站起,冷声道:“有变。”
沈朔回首,正和李君城的视线对上,没想到叶问颜倒是笑了一声:“不是地动,是马蹄。”
接下他的话的,却不是在场内任何人,而是地牢外传来的颇为清越的声音:“叶兄好耳力!”
宁珂听着这一声便立时一惊,回身时已拔出身后长枪,朝着叶问颜心口而去。
叶问颜就跟没看到近在咫尺的枪尖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然他确实也不需要挣扎,枪尖入肉前已有一柄剑横空而来,准而又准地撞上枪尖。
宁珂一枪刺出,招式已老,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枪被撞偏,直直插入叶问颜耳侧的木桩上。
她要拔枪再战,却突然感觉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一瞬便如泰山当面,她握着枪的手指一松,人已被带着退了好几步。
等到站定脚步,再定睛去看时却见本来应该被五花大绑的叶问颜已经不见。而沈朔皱着眉捂着左臂,亦看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侧首看向仍抓着自己肩膀的李君城,良久之后方才笑了笑,道:“多谢李将军。”
沈朔见状,只是叹道:“没想到还是让他跑了……外头的人呢?”
宁珂看向李君城,对方只是淡淡道:“若是叶祈歌来救,旁人是拦不住他的。”
她咬紧一口银牙,很快亦道:“是啊,若那是叶祈歌的话。”
……
来人当然是叶祈歌。
恐怕浩气盟也没有想到,一向中立的叶祈歌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了龙门荒漠,还在关键时刻救下了叶问颜。自然,叶问颜本人也没有想到,所以他只是在对方替他牵来一匹马的时候才抬眼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到龙门的?”
叶祈歌耸耸肩,看着叶问颜双手指间的血迹,分外可惜地叹道:“这么一双好手,可别废了。”
叶问颜不置可否,对方倒是没有继续感叹,只先翻身上了马,道:“前不久到的,有人托我给你捎个东西。”
“什么东西?”
叶祈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扬了扬,亦笑道:“还是先跟我回去再说吧,人没带回去,我可是要挨骂的。”
目光在其上掠过,叶问颜刹那微微眯起眼,面上却带起不咸不淡的笑意:“那还真是有劳牵挂了……不过,谁说我要回去的?”
叶祈歌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回头十分夸张地对他道:“叶兄你别玩我,我辛辛苦苦从地牢里把你抢出来,你跟我说你不回去?”
叶问颜却只是将衣袖扯下一截,包好自己手上的伤口,朝着孔雀海的方向抬了抬下颌:“你觉得我们能走多远?”
被他这么一说,叶祈歌当即一怔,随即亦仰首看向孔雀海方向,却见那一段路程烟尘四起,即便是夜间也丝毫不能影响他判断出追兵不少。
叶问颜凉凉道:“这也就罢了,你选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这个时辰,你连件衣物都没带,要冻死我?”
“噗。”叶祈歌干脆对他抱了个拳,“抱歉抱歉,我一时头脑发热就行动了,没想到这个事。不过现在追兵都在后面了,你还不走?”
“你不是也没打算走么,”叶问颜目光瞥过他脸上神色,忽然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你该不是把断影剑落下了吧?”
“……”叶祈歌讪讪地摸了摸自己鼻子,“这个,为了先声夺人,我确实没去抢断影剑。”
叶问颜干脆不和他继续说话了。
“不过有长生剑应当也差不离吧!”叶祈歌忙从腰间解下剑来,递给他,“这可是真正的千叶长生。”
这回轮到叶问颜一怔了,抬眼看过去时见着叶祈歌手上那把长生剑的确光彩流溢,比起寻常所见更耀眼三分。而等对方递过来时,他微微挑起眉:“千叶长生……不是一直埋在银杏下的么?”
叶祈歌笑吟吟:“我出来前,大庄主将它起开了。”
没有去问为什么,叶问颜抬手接过那一把被奉为神兵的轻剑,随即他凝了眼,笑了笑:“天不亡我。”
“天从来都亡不了你。”叶祈歌笑得分外有深意,将背上背着的剑取下。那剑通体铮亮,泛着淡淡幽蓝的光,正是他用以夺得百炼会头魁的那柄剑——洄光。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侧身,面对着烟尘扑来的方向。
天欲将曙。
千叶长生入手时,竟是前所未有的合称,就好像它从来没离开过。叶问颜微微合上眼,一刹间想起很多往事。
一刹间少女音容笑貌重现;
一刹间老人皑皑华发如雪;
一刹间剑光合纵连横穿刺;
一刹间古道连绵迷障皆清。
他深吸一口气,寂夜荒漠的空气冷彻心扉。叶问颜睁开眼,神情很是从容,即便面对着当面而来的三十六精骑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叶祈歌的目光看向为首者,随即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当先开口道:“好久不见,李将军。”
为首者一身轻甲,三十六精骑随着踏炎乌骓勒马立时将二人团团围住。
叶祈歌四下看了看,忽然歪了头对叶问颜低语道:“喂,我们冲得出去吗?”
叶问颜与李君城对视,听他这么说也稍稍侧首回道:“双拳难敌四手,说不准。”
“说不准你还留下来?!”叶祈歌险些跳脚,“可要是我们真被捉了怎么办?”
闻言,叶问颜眼角带笑,看向叶祈歌:“祈歌兄弟从地牢里将叶某抢出来时,难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呃,”叶祈歌又摸了摸鼻尖,“我没想那么多……而且我肯定能救出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