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在她还是个小小百夫长时便已养成习惯,可以派手下出去做的事情她一定得自己亲身走一趟。不知是不是她的这种习惯,让她多次发现了常人难以发现的事,好几次都死里逃生,甚至颠覆战事走向。
今日也不例外,在率着几名亲兵巡视过一处营帐时,宁珂忽然停住了脚步。
跟在她身旁的宁辛见她停下,第一时间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营帐旁正在煎药的一名士兵。
那士兵看起来并无多大异常。这帐子是李将军卧榻之处,这士兵应是被分配来照顾李将军饮食起居的。
于是她微微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将军?”
宁珂却没理会她,只是微微沉声向那士兵问道:“你在煎什么药?”
士兵早便在她走过来时站直了身体,见她问话立刻恭声道:“禀将军,是军医让卑职熬的安神药。”
“将军睡得不好?”
“是,”那士兵继续答道,“夜间李将军醒了一次,没过多久就昏睡过去了。军医说是元神太过劳累。”
“是么,”宁珂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荡过那士兵脖子和双手裸露的部分,片刻后道,“辛苦你了。”
“卑职职责所在。”
宁珂点点头,目光自那士兵身上移开,往主帐去了。那士兵等宁珂走远后,复又回身拿起蒲叶扇吹了吹火候,打开盖子看了眼,正要拿起一旁的药碗盛药,突然感觉后劲一凉,随即眼前便一黑。
“咚。”
人体栽落地面的声响,被掩埋在了不远处正交接班的巡逻队伍的甲胄碰撞声中。
帐帘掀开时带进一股冷风,榻上正紧闭着眼辗转不安的李君城万分头痛地睁开眼,瞧着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站在床边,想也不想就冷声道:“出去。”
那人影微微一顿,随即低声道:“将军,该喝药了。”
李君城本欲合上的眼刹那便一凝,随即他强迫自己凝聚精神,好歹看清榻边站着的到底是什么人。
而等他看清了,却也只能看到对方掩在头盔下的眼而已。
他几乎是自嘲般勾起嘴角:“看来宁珂是该好好管束管束她的手下了,如此轻易就让你进来了。”
那人影却不答话,只是将手中的药递得离他近了些。李君城瞥一眼泛着热气的药碗,只道:“拿走,我不喝。”
那人的手收回去一些,声音也依旧谦恭浅淡:“将军,良药苦口。”
李君城翻了个身,不咸不淡道:“心病难医。”
那人居高临下看定他背影片刻,忽然闪电般出手,不过数息就拂了他周身大穴。
“你!”
李君城病了一些日子,反应力自然不同以往。那人出手之时他虽已察觉,可刚侧回身身体就一僵,全身了无知觉。
于是那人顺理成章半俯下身,将他扶正,将药碗递到他唇边,抬眉示意他喝下去。
李君城盯着对方如墨潭般的眼,固执地抿紧了唇。
叶问颜试了一会儿,发现丝毫撬不开对方的唇,干脆放下药碗,冷笑道:“怎么?敢吃我的毒药,不敢吃解药?”
李君城干脆看都不看他,只是垂下了眼,默默调动内力,试图冲开被封锁的穴位。
叶问颜就这么站在那,看着他因为强自调动内力而微微发红的眼角。片刻后他突然伸手,拂过他肩井穴,李君城顿时又是全身一麻,一口气立刻泄开。
他抬眼看向叶问颜,语气是不同以往的波澜不惊:“你来做什么?”
两月前他以多么决绝的背影划开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那一日叶问颜离他而去的样子就此深深烙在李君城梦里,最终烧穿成一个洞,甚至都心脏都挖空大半。
于是心脏便失去它的原有重量,每当闲时想起他时便沉浮于寂茫的空海,无处可归。
叶问颜是何等决绝之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以为这辈子两人或许都只有一个相杀的结局了,却不想他居然在这个最为敏感的风口浪尖孤身赴敌营。
对方却只是将药碗重新端起来,递到他唇边,不咸不淡:“想来,便来了。”
这话和当初他问他为何要入恶人谷时的回答简直一模一样。若是以往,李君城听到这样的回答八成是要笑的,或者还会笑话他几句。但今时今刻,他没有这个心情,亦没有这个想法。
他瞧着叶问颜执意要他喝下这碗药的模样,当即也眯起眼:“毒药?”
“解药。”叶问颜晃了晃药碗,药汁险些飞溅到李君城脸颊上。
“叶公子这般姿态让我喝下,我如何敢信这是所谓的……解药?”
闻言,叶问颜只是定定看着他,数息之后收回手去,自己先饮了一大口。又朝着李君城递出去,却没想到对方目光一沉,一把拽住他端着药的手腕就往自己胸前带。
叶问颜抬手按住李君城的另一只手,整个人虽然被他骤然发力几乎倒在他怀里却还是险而又险地靠在他面容之前,方寸可闻呼吸。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管咽下胃里,叶问颜稳住端着药碗的那只手,又递到他面前:“将军这该信了吧?若是毒药,叶某依旧会陪着将军一同死罢了。”
李君城皱着眉头,手里还攥着他手腕不放,只是他看了看叶问颜眼神,又看看那碗药,旋即露出一个冷笑来:“我怎么信你不是将解药藏在牙内。”
叶问颜笑一声,挣了挣手腕,无果,这才道:“将军真是说笑,若真的想给你下毒,我何必来这一趟?”
李君城推开那药碗:“不必了,我现在也……不敢信你了。”
“不敢信我,还是不敢信你自己?”叶问颜眸色幽幽,“当初吴山风雪下的话,将军都忘干净了么?”
李君城霍然抬眼,叶问颜却已经将已经半凉的药又端到他面前,口气已经柔了很多:“喝吧。”
他半信半疑,对方却已经用那种半含威胁半含恳求的眼神瞧着他。鬼使神差般,他开了口,口气已松动了大半:“你喂我。”
叶问颜简直又气又笑,开口居然还是平板板的语气:“我现在不是在喂你?”
李君城皱眉看着他良久,这才微微启唇,终于是将那被折腾了许久的药汁给喝了大半碗下去。
见他喝完药,叶问颜眼神也柔和下来,收了碗就要走,被李君城拽住手腕不得不重新坐下来。
他沉思了片刻,方才道:“你有话要和我说?”
李君城硬着声音道:“是你来找我,难道不是你有话和我说?”
叶问颜急促地笑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药碗:“并没有,我只是来让你喝这一碗药罢了。”
“你……”李君城皱起眉,正要说些什么帐外乍起嘈杂声响。
他看向叶问颜,对方也正看着他,只是分外遗憾地握住他的手,从一旁抽出了李君城惯用的短剑,顺势将短剑搁到了他的脖颈上。
与此同时,宁珂的声音已经在帐外响起:“叶问颜,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李君城被他限制住行动,却也没有要反抗的心思——事实是,他也反抗不了。不知为何,喝完了药之后他开始觉得目光有些涣散,注意力很难集中。帐外宁珂的声音也似从天边传来,偶然拔高的音线刺痛神经,头疼欲裂。
便在这个时候,叶问颜探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李君城有些茫然地想要转头看他,却又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宁珂的声音。
“将军?”
宁珂在外头等不到回答,心头已经愈发不安,当下不等李君城有所回答,便径直带人掀了帐帘。
火光照射进晦暗的帐内,宁珂一眼便瞧见榻上委顿的李君城,和士兵打扮的叶问颜。
便是在这帐帘一收即放的当口,叶问颜霍然抬眼,旋即一把暗器自他指间飞出,直朝众人面门而去,当下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好不清脆。
宁珂眉目一冷,横过长剑拦下一枚暗器,方站定脚步时,忽觉一股冷风携着黑影当面而至。身后兵士已出枪,宁珂却在瞬息间瞧见那当面的黑影赫然便是李君城!
而此刻枪已探出!
“住手!”
“锵。”长枪生生被一柄横空而出的长剑给拦住,宁珂一手扶着李君城,一边看向已经趁这个混乱当口破帐而出的叶问颜,不过思索数息便下令,“宁辛,带人去追!”
“末将领命!”
兵士分出一半,混乱的帐内似乎也安静了大半。一旁的近卫上前请示,有些担忧地看着宁珂血迹殷然的手臂。
她却只摇摇头,将李君城扶起来,低声问道:“将军,可还好?”
李君城却只摆摆手,随即挣开了她的手,只咳了声,方才道:“辛苦你了。”
宁珂合上眼,扶着他手臂的手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片刻后嘴角却只是漾出一抹苦笑。
她是战场上横刀立马的烈阳,此刻却难得地露出了这份神情。这世间情之一字,真叫人何以堪。
她轻声道:“将军。”
声音是哑的,她的一把清泉般的好嗓子是在战场中被风沙被血火给磨砺成如今这般的。这把嗓子说出来的这两字,从来都是重的,重得让人要拿一生追随,重得拿起了,就再难以轻轻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