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颜没有再说什么,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将话题扯回到了此次谈判上须准备的事上来。小姑娘一脸担忧地看着叶问颜,后者却恍若未觉一般,将具体所需准备都事无巨细地安排了个清楚,方才让众人都各自去准备。
等到人都散去了,叶问颜才摸了摸子眠的脑袋,轻声道:“叶哥哥必须要去。”
“叶哥哥你的身体不能再劳累了。”子眠将一直紧紧攥着的蛊盅亮给他看,细细的眉毛皱得紧紧,“你还偷偷把生死蛊拿去用了对不对?”
叶问颜一顿,随即轻笑道:“没有偷偷,是光明正大地让人取来。”
“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是偷偷!”小姑娘嘟起了嘴,随即瞪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才扁扁嘴,声音已带了哭腔,“叶哥哥,你不要死……”
“叶哥哥不会死。”叶问颜看着这个方才十四岁的少女,心里突然有了些许愧疚。当初,果然是不该将她安排到这里。这里太多生离死别,太多人心沟壑,她还小。
但转念一想,自她说要入恶人谷的那一日起,年龄就已经不是可以将世外风雨阻隔在外的屏障了。就是因为她还小,才要让她知道,恶人谷是个吃人的修罗场。
自在逍遥,永不受苦不是假。只是逍遥只是寻常人眼里的逍遥,不受苦也是世人的臆想而已。若有但凡一丝清明心思,谁会真正愿意入这十恶之地?
思及此,叶问颜深深叹一口气,倒是和子眠讲起他为什么一定要去的原因:“子眠是觉得叶哥哥的身体支撑不到前去谈判么?”
子眠连忙摇摇头。
“那子眠是在担心什么?”
“我怕叶哥哥太过劳累……对方让叶哥哥过去谈判,肯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谈成的。”
叶问颜看着小姑娘的眼波是少见的温柔:“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谈成,是这场谈判本来就是一场鸿门宴。宁珂是在逼我在阿涵和龙门镇之中作一个选择。”
子眠眨眨眼,随即忽然恍然大悟:“难道他们想在谈判的时候把叶哥哥……”
“是。”叶问颜道,“扣留也好,斩杀也罢,只要将我留在他们的营地之内,龙门镇便等于下了大半。子眠,不是我不信你,而是和宁珂沈朔相比,你实在太过稚嫩,在阿瑶和我还有你云姐姐都不在的情况下。”
“那叶哥哥你更不该去呀!”
“我若不去,你让这据点内的兄弟们怎么想我?怎么想你?”叶问颜浅浅笑着,“他们的主将是个薄情之人,是个不顾兄弟手足义气的人?虽然恶人谷里头这样的人很多,但关键时候,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身后的兄弟,放弃自己。”
子眠看着他片刻,最终后退几步,捂住了自己的脸。叶问颜没有再去安抚她,有些事确实也需要她自己体会,自己成长,虽然这过程如同拔翼,痛苦难堪。
“我太没用了……”
指缝之间传来小姑娘的啜泣声,随即有莹莹的液体顺着她尚且稚嫩的手指留下来:“我真的太没用了……什么事都要叶哥哥来扛……”
叶问颜却还是笑着:“没关系,身在其位,就得谋其政。何况他们打了这么一个好算盘,你叶哥哥就不会也打一个算盘?”
“真的吗?”子眠从自己掌间抬起头,一张小脸上已满是泪痕。
“真的。”叶问颜笑了笑,“叶哥哥骗的人多了,但这一次,叶哥哥不会骗。”
话的末尾,却没有任何人或者名字,子眠有些愣愣地看着她的叶哥哥,随即终于在对方半是安抚半是保证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
天宝十二年七月初十。
大唐陇右道龙门荒漠,鸣沙山顶处。为世人传颂的万花谷工圣曾于此立下一枚无名碑,以此昭示荒漠中几乎找不着边际的鸣沙山的最顶峰。这枚无名碑久经风沙而不倒,二十多年过去也不过是埋没了碑石底部的字迹而已。
而此时、此刻,已有数人在此等候,一眼望去皆着蓝甲,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眼,警惕地盯着龙门镇方向。
他们是孔雀海浩气盟军队中的一支小队,为首的人身着的蓝甲比其他人更为精致些,显见是头领。从身段来看,是个女子,但即便是女子,也自有着一副飒然英气。
这一点,从她的眉便能看出来。
那一双眉不算粗,但当它微微挑起时,女将军眉宇之间的杀气便多了一分。
就比如她在看到对面的人一身轻衣便朝着几人走过来时。
叶问颜居然是一个人就来谈判的,未曾穿轻甲,身后也只负了一柄长生剑。他脸上的表情更是玩味,如果用李君城的话来形容的话,他那眼神简直是全然将江河湖海尽皆抛在脑后,眼里的什么东西,都是空的。
都是空的,不求万物,自然无所畏惧。
一见着这眼神,宁珂就明白了,叶问颜是有备而来。
他素来是个擅于隐藏情绪的人,在不相干的人之前更是滴水不漏。此刻他做出这么一副表情,方才是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因为不知道他的底线和弱点到底在哪里,因此抓不住可以抓到的砝码。这在谈判之中,是最为可怕的一件事。
但若是仅仅因为一副神情就被吓倒失了气势,宁珂就不是战场上横刀立马的女将军了。因此她在看清来的人确实是叶问颜后,微微挑起眉,冷笑道:“叶公子当真自信,竟连一人都不带。”
叶问颜亦笑,眉眼状若无意扫视过她身后一行人,口气竟也是七分的散漫:“你怎知我没有带人来?”
被他的眼神看得,宁珂身后几人顿时眼神躲闪起来。宁珂没有回头去看,在叶问颜这样的人面前回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此她只是微微笑了笑,而后道:“叶公子,这是在诛心?”
“是啊,”叶问颜答得很是理所当然,面上亦带着微微笑意,“不若然,宁将军以为谈判该是什么样的?”
“本将觉得,这一场谈判本就不是公平的。”
“宁将军所言极是,在下也觉得这场谈判极不公平。”
“你有两个部下都在我们手里,叶公子是不是应该该做些什么?”
“宁将军不妨直说,是不是想要枯荣蛊的解药。”
“自然,本将还想要你的命。”
“解药和我的命,宁将军只能要一样。”
宁珂顿住,随即挑起眉,冷笑道:“我想叶公子没有什么资本能和我谈判。”
“为何没有?”叶问颜亦扬眉,“你宁珂祭出了阿涵和阿辰,逼我前来此地与你谈判,不就为了一味解药?”
“一味解药罢了,只要本将愿意,自有人会千里奔赴南疆。”
“南疆距离此地可谓千里之遥,宁将军确定……李将军的身体还受得住?”
宁珂眉心一跳:“你什么意思?”
叶问颜笑笑,目光不动声色瞥过她身后一人脸上表情:“宁将军难道没打听过,南疆的蛊分毒蛊和医蛊?譬如迷心蛊,就是个毒蛊,常使人头晕目眩,恶心干呕,寻常医者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慢慢调养,虽然叶某觉得这个调养并没有什么大用。”
他目光一转,嘴角笑意浅淡而残忍:“而枯荣蛊……一枯一荣,往生反复,日间燥热难忍,夜间寒冷彻骨。每当发作直如剜心之痛,这也就罢了……最为可怖的是,枯荣蛊会日渐吸取宿主的人体精华。最终宿主会因身体提前衰竭而死去,而死相凄惨,宛若干尸。”
叶问颜每说一句,宁珂的脸色就差一分,等到他话音落下,却也笑道:“你说我就信?”
“信不信由你,”叶问颜分外无所谓,“中了枯荣蛊的人,往往精神不济,食欲不振,宁将军可得注意了。”
“的确,这种死相很难看,”宁珂道,“但我觉得五马分尸也不是个什么好看的死相。”
叶问颜笑意未变,只是眼神多少有些深:“那宁将军是打算先分谁的尸呢?”
宁珂笑:“谁的都可以,哪一个不是你叶问颜的左膀右臂?”
“是,左膀右臂。”叶问颜笑容更深了些,“但没有左膀右臂,我还有双腿;没有双腿,我还有身体和头脑。除非你宁将军将我恶人谷中人尽皆斩尽,不然叶某还是能翻身,还是要做你宁珂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么说来,你是想让我尽早杀了你咯?”
“宁将军想杀我不是很久了?”叶问颜看了眼天色,随即道,“宁将军喊我来此地谈判,该不是来听叶某唠嗑这些琐事的吧。想要解药,总得拿个对等的条件交换。”
宁珂眯起眼:“本将觉得,解药就足以抵上你一个部属价值了。”说着她扬手拍了拍,很快便有人将五花大绑的少年少女给一块绑了来。
初初一见少女脸上疤痕,叶问颜心上就一痛,再瞥过叶信辰脸颊上的细小伤痕,嘴角又是先前那种笑意:“哦?”
“这是你的两个手下,但你只能换一个回去。”宁珂示意手下好生看管着苏涵和叶信辰二人,方才扬起眉笑道,“叶公子,选谁呢?”
叶问颜垂首看着苏涵,突然伸出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随即又收回去。叶信辰的目光一直随着叶问颜的动作而动,却见对方突然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