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李君城却还只是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受了伤,先好生包扎一下吧,别落了疤。”
宁珂看着他的背景良久,方才微微扬声答道:“是,您好生休息。叶问颜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李君城默然点头,宁珂没再说话,自退出了帐子。而等她离开后许久,李君城才捂住自己阵阵发痛的额际,耳边不断回响着先前叶问颜低低说的那句话。
他说,自此碧落黄泉,我命与君享。
他默然立于黑暗之中,最终只是抬眼看向了床榻方向。
那里躺着一柄剑鞘,一柄没有剑的剑鞘。
“叶……问……颜……”
他喃喃着他的名字,而后缓缓坐下,屈起膝来,复又将额靠于其上,沉默了很久很久,方才听到一声轻轻的笑。
……
李君城在地上坐了很久,久到夜色浓墨从天边淡去,又到日头亘行循环,黑夜重新占据主权。
而将他从沉默中惊醒的,是一个消息,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消息。
叶问颜居然被浩气盟的人抓住了。
骤然一听这个消息,李君城先是一愣,随即猛然站起。一日夜未曾进食的身体担负不了这样猛烈的动作,他的眼前立刻冒出一片金星。
但他不及顾念此事,只是疑惑般重复道:“他……怎么被抓到的。”
陆沉自隐形状态里遁出,面色毫无波动:“属下不知。”
李君城挥挥手,随即强自压下自己的头晕感,自己穿了披风,就要出门。只是临走前却折返身来,将榻上的剑鞘拾起,别在腰间。
出了帐子,迎面便遇见经过的沈朔,对方见着他似乎也微微惊讶,随即行礼:“李将军。”
李君城皱眉看着他:“听说你们抓到叶问颜了?”
沈朔作了一揖:“幸不辱命。”
“折了多少弟兄?”
“……”沈朔微微直起身,眼神居然还颇激赏,“回将军,我们的人伤得不多。因为对方是束手就擒的。”
“束手就擒?”李君城依旧皱着眉,“如何说来?”
沈朔眯起眼,似笑非笑:“约莫是因为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活在世上的缘故吧。”
有不好的预感在心头扩散,李君城收敛自己的情绪,亦眯起眼:“军师这是何意?”
“具体卑职亦不知,将军不妨随卑职一同往地牢走一遭?”
李君城就等他这句话,自然应下:“好。”
一路穿行砂石碎砾,孔雀海的地牢是临时建在孤石与沙堆下的。说是地牢倒不如说是沙坑,只是用了些手段暂时支撑起一个屋子的模样罢了。
等到了地牢,沈朔的亲卫当即进内报告,片刻后宁珂亲自迎出来,讶异道:“将军如何出来了?”
李君城摆摆手,道:“军律如山,你我平级相称便是。”
宁珂笑了笑:“是,李将军。”
她既改了口,李君城也只能点头。一时无言,倒是沈朔见着二人这微妙的气氛,开口笑道:“我浩气盟行军此地半年之久,若说喜事,当以今日最佳。叶问颜已落入我等手中,等同于龙门镇已下了大半。这可是大功一件呐宁将军。”
宁珂还是笑:“谈不上大功。恶人谷贻害中原武林已久,此时能拔除其中一支羽翼,还是众位浩气将士的功劳。”
语毕二人看向李君城,却见对方亦笑道:“那便恭喜宁将军了。不过两人关押此地,可审出什么紧要事儿了?”
话音刚落,沈朔便淡淡笑答:“怕是也审不出什么来,叶问颜的骨头,可比寻常恶人硬得多。宁将军可有的头疼了。”
“这个却不劳军师担心了,”宁珂道,“军师还是想想怎么清洗手底下的人吧。”
沈朔笑而不语,宁珂却没了在风沙里谈话的心思,侧身道:“不妨一同去看看吧,看看是他叶问颜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
于是李君城的脸色便在不为人知的暗影里沉下来。
沈朔对他做出先行手势,李君城也没推辞,跟在宁珂身后就入了地牢。
甫一入地牢便嗅见湿冷空气中的血腥味,李君城看了一眼烧得正旺的火盆,又看向火光下被五花大绑的人影。
一看过去居然还有另外一人,李君城一怔,随即那人抬起的脸容映入眼帘,他便晓得叶问颜怎么会束手就擒了。
那是一张和苏涵六分相似的脸。
苏鸢。
听闻响动,叶问颜微微抬起头来。见着是他不过一笑,道:“又见面了,李将军。”
“将军”二字被他咬得重了些,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头。李君城听得心里头一沉,面上却也只是扬眉道:“是啊,又见面了。”
叶问颜瞧着他面色虽是憔悴,但终究比之以前更为完满,当即笑了一声,垂下眼,没再搭话。
宁珂看了一眼沈朔,对方点点头。
对付叶问颜这种级别的,大刑是没什么作用的。只能……诛心。
于是沈朔看了一眼李君城,又看向叶问颜,开口道:“叶公子可没想到你这次居然栽了吧?”
叶问颜垂着眸,亦淡淡笑道:“是没想到,就像沈军师没想到阿涵居然会死在你手里一样。”
李君城一顿,就连宁珂也微微皱眉。
知情的人多多少少都明白,苏涵是叶问颜心上的创口,又何曾不是沈朔的?叶问颜当真连自己都不顾了,开口便是自损八百的招。
但沈朔居然不动气,只笑道:“没办法,谁让我俩份属敌对,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叶问颜也淡笑道:“是极,所以你当初抛弃她真是明智。至少不用为动不动手头疼。”
“即便她此刻真的还在,我也不会头疼的。”沈朔笑,悠悠长长的样子,“因为我从不会犹豫,挡在我路上的人,要不收为己用,要不清理干净。没有第三种结果。”
“是么,”叶问颜只说了这么一句,而后便敛了笑容,“沈朔,若不是因为阿涵还顾念着你,我早便动手了。”
“那也得叶公子动得了手才是,”沈朔丝毫不为所动,而后突然抬手拍了几下,“叶公子不妨来瞧瞧,这是什么?”
在场诸人皆是一顿,看着沈朔亲卫呈进来一件长条形的物件儿来。
叶问颜看着那东西眯起眼,李君城心里亦有了丝不好的预感。
眼瞧着沈朔将蒙在其上的黑绢揭去,露出一个剑纳来。随着剑纳开启,叶问颜的脸色越来越白。
剑纳终于开启,宝气岚光刹那充斥这一方阴森地牢。
李君城的脸色也变了,叶问颜已经闭上了眼。
剑如泓泉,银杏长生。
千叶长生。
宁珂往那剑纳里看了一眼,发现除了长生剑之外还有一柄刀。
一柄砍卷了刃的刀。
没来由地,她亦觉得全身发冷,还没开口问便听见一道尖细哭嚎声响起。
“沈朔!你竟然掘她的坟!我杀了你——”
少女的嗓音本就细,此刻这么骤然拔高便有如裂帛响彻耳际。一众变了神色的人中,唯有沈朔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甚至一点都不觉得这句话有多诛心。
人死灯灭,武林中人即便再是深仇大恨,略微有些心胸的人都不会将已经葬下的敌人尸骨再刨出。沈朔身为浩气盟中人,本不该有此举动,然而今时今日他却在一众人等之前将这个事实暴露了出来,不仅让叶问颜等恶人对他再次改观,也让宁珂一行人愈发深感此人城府之深。
苏鸢的哭喊仍在继续,只是声音多多少少低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低低的啜泣,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李君城觉得自己的背是麻的,他怔然地看向脸色苍白如纸的叶问颜。后者默然许久,方才微微开口,声音也是哑的:“沈朔,我早该杀了你的。”
宁珂一时间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她是战场上生杀不过抬眉的女将,再是人间血狱也曾经历过,但此时此刻处于这孔雀海的地牢之中,却没来由地开始觉得发寒。
那寒从心底上来,一点一点包裹了她周身。
而其他人,已经都不会再说话了。
便在这样的死寂之中,沈朔突然笑着,忽然道:“你们都退下。”
他这话自然是对着一干浩气盟士兵所言的,当即除了李君城和宁珂之外,其余人等都撤离得差不离了。沈朔甚至示意自己的亲卫,将苏鸢也带走关押到了另一边。
少女张大双眼,将恐惧的目光投向叶问颜,却见对方也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一眼,那眸光有如昆仑积雪,毫无生机。
于是她觉得更加恐惧,连指尖都在颤抖。
但沈朔没有让她开口说话的机会,只是挥挥手,示意手下迅速将她带走。
地牢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也或者并不是空旷,而是在直面孤身一人的叶问颜时,在场三人多多少少都感受到了那份从来都是遗世独立的孤绝和……愤怒。
“叶公子奇怪么?”
叶问颜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出来的手指,和没被血迹浸染的掌纹。
见他不答,沈朔也只是状若无意道:“其实如果我是叶公子,肯定会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苏涵被葬在哪里。毕竟当初是你亲自送灵,事后甚至还派了人专门照看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