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蔺晨他爹摇头,“你看看他这身风流骨,以后不是个红尘中的祸害就不错了。”
他的娘亲便忍俊不禁地笑了。可是望着儿子,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她做的那个梦。
“儿子啊儿子,”她说,“人间这么大,红尘这么远,冥冥之中,自有造化。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娘亲在蔺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蔺晨甚至还没记得她的样子。
小的时候,他经常问他爹:“我娘长什么样?”
他爹正在磨药,听了这个问题,便停下来。
“你娘啊,”他想了想道,“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女人。”
“可我怎么从来没在美人榜上看到过娘的名字?”
“傻儿子,”他爹拍了下他的后脑勺,“美人榜是天下人的美人榜,而你娘是你爹眼里最美的人,是你爹心里的天下第一。”
好吧,算是有点道理。蔺晨想。
可是他又想,等我长大了,我要重写美人榜。
那么我喜欢的人,我心里的天下第一,也将是天下人的第一。
他把这个作为他的志向之一。为此他爹经常骂他胸无大志。
我又怎么了我,他不服气。
有人喜欢权势滔天,有人喜欢家财万贯,我就喜欢看看美人,怎么我就胸无大志了。
蔺晨十六岁的时候带着一支玉箫上了浮名楼,一曲清箫声悠悠,换得潇湘湘惊鸿一面。
潇湘湘是那时名列天下第一的美人。
“第二。”可是蔺晨拿出美人榜大笔一挥道。
“那谁是第一?”潇湘湘不服气地问他。
“当然是我喜欢的人。”
“你个小没良心的,把我送给你那坛醉笑谈还给我,那可是我用来收买你的。”潇湘湘道,“你既然不给我第一,我也不请你喝了。”
“可喝都被我喝了,”蔺晨指指肚子,“酒肉穿肠过啊,没法还给你了。”
酒好喝,美人好看,翠微江南,春风十里。
蔺晨就坐在浮名楼的栏杆上,看着底下碧叶连天,好不惬意。
潇湘湘趴在他的旁边:“不知道你小子以后到底会喜欢个什么样的人?”
“嗯……”蔺晨想了想,“大概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
潇湘湘看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好,作为喝了醉笑谈的代价,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她对蔺晨说。
“什么事?”
“等你找到了这个人,你必须带这个人到浮名楼来,”潇湘湘说,“因为我倒要看看,这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
“那有什么难,”蔺晨道,“我答应你。”
没想到……特别难。简直难死他这条好汉了。
后来蔺晨上楼兰,下扬州,入苏杭,出湘楚。看遍各处风景,也见过各色美人。
环肥燕瘦,淡抹浓妆。倾国倾城有之,沉鱼落雁有之。
他看一眼,都挺好看的。
但也就是……都挺好看的罢了。
她们都不是那个他要带给潇湘湘看的人。
他去见梅长苏,梅长苏就问他:“怎么,见了这么多美人,就遇不着一个喜欢的?枉你爹总说,你出生的时候,他一摸就摸出了一身风流骨。”
“呸。”蔺晨说,“见了美人,一起喝杯酒聊聊江湖,那叫风流。个个都喜欢,那不叫风流,那是薄情寡义,那是无耻下流。”
梅长苏笑了:“你啊,外面看上去仙风道骨,里面却是实心的。”
蔺晨用扇子指着他:“怎么,又变着花样说我胖吧。”
梅长苏摇头:“你看你,何至于心虚至此。”
“我是说你这颗心是实心的。”然后他道,“一块顽石。撬不动,搬不动,凿不动。”
“蔺晨,你是一个奇怪人。空有一身风流骨,却是一个红尘之外的人。”梅长苏说,“有些人来这世上一趟,是来爱,来恨,来痴缠,来折磨的。你来这
世上一趟,是来听听风,喝喝酒,来看别人爱恨纠缠,然后笑一笑,再喝酒听风去。”
“那多好,多么逍遥。”
梅长苏想了想:“我倒希望你能早点遇上个你喜欢的人。”
“怎么,这么关心我这个老朋友?”
“不,我只是想要看你爱,你恨,你痴缠,被折磨。”梅长苏说。
“你!”蔺晨气得一拍大腿。
……好个损友!
“你不懂我这一片冰心啊。”然后梅长苏笑了。
“明明是狼心狗肺。”蔺晨兜着手望天,不理他。
“爱过,比不爱好。即便无法在一起,有了这份念想在心里,便不白活了这一世。”梅长苏举杯,一饮而尽。
蔺晨看他:“怎么,想起了霓凰郡主?”
“当我选了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辜负了她。”梅长苏道,“但我仍庆幸,这辈子遇见了她,便存了她的影子在我的心里。有一天就算我死了,这道影子
我也会带着,记着,存着,念想着。那么渺渺来世,说不定还能再遇见她。”
蔺晨沉默着,不知如何宽慰梅长苏。
梅长苏说得对,他的心是一块顽石,还不能懂这样的痴心贪念。
但是他能理解挚友如今的生离之苦,还有将来的死别之恨。
如若不是因为这个昏庸的朝廷,这个无德的天子,梅长苏和霓凰郡主本不用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
说真的,他对萧家人可不怎么喜欢得起来。
“说起来,你好不容易到金陵来一趟,今日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梅长苏道。
“谁?”
“靖王萧景琰。”
……又一个萧家人!
“没兴趣。”蔺晨摇头。
“我知道你心里在腹诽什么。”梅长苏道,然后笑了,“景琰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蔺晨不以为然。
“你见了便知道。”梅长苏这么回答。
然后他见到了萧景琰,就在苏宅的初春赏花宴上。
那个时候,萧景琰就坐在庭院那头。蔺晨隔着初樱枝头遥遥望见一张颧骨如削的英俊侧脸,见那个人修长的手指握着玉杯,似若有所思。
慕容雪珠总说,蔺晨哥哥是个谪仙人。
是啊,世间情爱,跟他无关。可是他见了萧景琰,就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就跨过了万丈红尘的门槛去。
从此,他就脱下仙身,成了红尘梦里人了。
可是那个时候蔺晨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举着酒杯望着,思索萧景琰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明明眉毛也是眉毛,眼睛也是眼睛。他想。
但是,这眉毛和眼睛,长在这个人身上……好像确实比长在别人身上好看一点。
……不明白。
那么就多看两眼好了,蔺晨想。多看两眼,也许就能明白梅长苏说的。
可是他来不及多看两眼,金陵便已风云变幻,边境便已狼烟四起。
梅长苏挂帅出征,蔺晨随行左右。
他最后一次见到萧景琰,萧景琰就站在高高城楼之上,目送着大军开拔。
蔺晨知道,那个人是在无声地为他们送行。
就在前几日的一个晚上,蔺晨如约上了城楼,向萧景琰表陈了梅长苏的病情。
当然,那只是一个谎言。
梅长苏此次有去无回。他想,萧景琰也并非没有怀疑。
那日,他就坐在城楼的台阶上。北风呼啸,蔺晨兜着袖子。
他听见梅长苏和萧景琰两个在城楼顶上争执。
“太子被废,誉王已死,皇帝病倒,殿上空虚,朝中动荡,民心不稳。”梅长苏言语恳切,“景琰,你是可以代我去边关,但是我却不能代你坐江山啊。
你说过的,有一日你要给我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梁盛世的,怎么,就为了一时意气,你就要辜负你对我的承诺吗。”
只有这个,萧景琰是辜负不了,也不敢辜负的。蔺晨想。
后来梅长苏赢了战争,却输了性命。
他病死沙场。青山处处埋忠骨,蔺晨便将挚友的尸首埋在了他用一腔热血守卫的边境。
然后蔺晨回了琅琊阁,给梅长苏竖了一座衣冠冢,然后坐在墓碑前陪他喝酒。
要醉,船儿摇最好。
他便带了三坛船儿摇放在墓碑前。一坛给梅长苏,一坛给他自己。
还有一坛,留给那个此生此世也许永远也不会来琅琊阁的人。
蔺晨知道,梅长苏九泉之下,大概也是想要再同那位身在金陵的挚友再喝一杯的。
……然后蔺晨倒在梅长苏的衣冠冢前,整整醉了三天三夜。
在大醉之中,他想起了萧景琰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远去的那个身影。
孓然一身……他没想过,那个身影他会再次看见。
可是就像是他娘亲说的,人间这么大,红尘这么远,冥冥之中,自有造化。
云中谁寄锦囊来,带来了故人嘱托。
于是蔺晨牵了一匹老马,下了琅琊山,往金陵去。
他对自己说,若是这匹马还没有走到金陵就老死了,他便回琅琊山去,也不管他梅长苏高兴不高兴。可是若它走到了,那就是天意。天要他帮萧景琰
,他就勉为其难帮一下好了。
可就连蔺晨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要它走到呢,还是走不到。
蔺晨到的那日,萧景琰就站在城楼上望他,正如他去的那日一样。
蔺晨仰头看他,看见斜阳就在萧景琰的背后。华光敛尽,流光暗存。
蔺晨心里突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胸口那块顽石仿佛被人搡了一把,摇摆了两下。
他依旧不喜欢萧姓人。若不是因为他们,梅长苏可以活得久一些,快活一些。
但是奇怪,对萧景琰……他讨厌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