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生不说话。
“你啊,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赐死你的父亲,逼死你的母亲,现在又要杀你,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可是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啊,活下
去才有意义,才能报仇。恨也好,怨也好,埋在心底,只要不死,就有生根发芽的机会。”皇帝说,看向萧景琰,“这一点,你那个义父就学不会。”
眼光在庭生身上打转,梁帝道:“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如果真让你长大了,可怎么了得……”
萧景琰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杀意。
“父皇,”他立刻跪了下来,“庭生在我身边长大,我对他的心性颇为了解,他生性纯良忠厚,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你这个傻子,朕这可是为了你好。”皇帝打断了他,“你留下了这么一个祸根,就不怕将来引火烧身?”
“不怕。庭生信我,我亦信他,何惧之有。”萧景琰叩首,“儿臣恳求父皇。庭生本是我们萧家子孙,皇姓之人,可是一直流落在外,无根无凭。这是他
应得的。”
“不行。”皇帝拂袖,“我绝不允许。”
“真的不行?”
看皇帝依然是决然态度,萧景琰突然伸手摘了自己头上冠冕,置于地上。
“你做什么?”皇帝问他。
“我萧景琰就连一个萧家子孙也保护不了,不知道我要如何去保护大梁的万里河山。我不配这冠冕,所以还给父皇,还给大梁。”
“你!”皇帝一口气憋不上来,脸涨得通红,用手指着萧景琰,踉跄向后退去。
高湛伸手想要扶他,被皇帝挥开了,扶了两三次才扶稳了。
“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要这个位子,你却要以你的前途去换一个孩子的名分?”
“父皇,庭生没有了父亲母亲,他不能就连自己的姓也没有。天下人应该知道他是谁。他应该知道自己是谁。”萧景琰再叩首,“求父皇了。”
皇帝看着萧景琰那双决然的眼睛,突然觉得力不从心。
他老了。真的老了。
大梁已经到了交困之局,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失去这个儿子了。
尽管想要把江山紧紧握在手中,可是这双手正在变得越来越无力。有时候夜半醒时,还会微微颤抖。
大概看出了他的无力,高湛小心翼翼地扶他在龙椅上坐下。
皇帝倒在龙椅上,突然一阵悲从中来。
原来他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终有一天,自己要将这江山交出去,放在下一个萧姓人的手中。
“允。”皇帝挥了挥手,“下诏,赐庭生萧姓,追认其祁王之子的身份,加官爵,封承恩王。”
“谢父皇。”萧景琰舒了口气,连忙叩首。
“我话还没有说完。”皇帝道,“靖王,这是你的请求,所以你也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好好教导这个孩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萧景琰道,“谢父皇恩典。”
他抬头却看见庭生还愣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便在庭生耳边低声道:“快谢恩。”
庭生这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给龙椅上的人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抬起头来。”皇帝道,用老迈浑浊的眼睛打量面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
少年在金銮殿上,在一群王侯将相之中。可皇帝却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畏惧。
“你以后的日子,你要走的路,我怕是看不见了。我百年之后,你怎么待我,我管不了。你是要挖了我的坟也好,碎了我的尸骨也好,都随你,”皇帝
道,“但是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记得是靖王以自己的王位帮你换来了这个名分。因此我封你为承恩王,便是要你永远记得这份你曾经接受过的恩情,
万一以后有一日,你准备对你这个义父兵刃相向,可以手下留情。”
“庭生他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次他为了救我和战英,只身投案,想要一力承担一切,便是明证……”萧景琰道,但是皇帝打断了他。
“这个位子会改变很多人。”皇帝道,“我也曾经觉得我是一个好人,我能做一辈子好人。我没有做到,也不指望别人会做得比我好。”
“陛下放心,”可是庭生道,“这份恩情没齿难忘,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来,高湛连忙上前扶住他。
经此一劫,皇帝愈加显出老态龙钟之势。
“我累了。”皇帝颤巍巍地挥了挥手,“我要去休息了。你们没什么事就都退下吧。”
方天杰和慕容远致已经收监,悬镜司带人去无双宫拘了屈无双和其属下宫女,一并送去刑部。
萧景琰和列战英还有一大堆国务军务要处理,便让蔺晨先将庭生送回靖王府去。
重获自由,就连阳光也似乎变得格外灿烂。
蔺晨和庭生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宫门之外,都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了挡眼睛。
庭生是更早适应阳光的。蔺晨拿开手的时候,看见他满是朝气的脸就沐浴在阳光之下。
那少年英气的轮廓,经此一变,竟然又多了一份近似青年的沉稳。
“在想什么?”蔺晨问他。
“在想……陛下到最后也没有悔悟,到最后他对我父亲母亲的死也没有一丝愧疚。”庭生道,“他愿意认我,不过情势所迫,众心所向。”
“怎么,你以为坏人终有一天会变成好人?”蔺晨笑了。
“至少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庭生也笑了。
“可惜,这不是故事。而故事之外,有时候,坏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是坏人。”蔺晨道。
“他不只是坏人。”庭生想了想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你恨他吗?”蔺晨问他。
庭生点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但是我不会恨他很久。”
“哦?”
“有一天他死了,或者我死了,这份恨也就没了。”庭生道,“而且我不会因为恨他,就去伤害他爱的人。因为我是好人,对吗。”
他看向蔺晨。蔺晨笑了,亲昵地摸摸庭生的后脑勺。
“你愿意姓萧吗?”他问庭生。
“愿意。”
“你知道这个姓代表着什么吗?”
“我知道。”庭生点头,“殿下需要承担的,从今之后,我也需要承担了。可我还是高兴,我高兴我能和殿下同一个姓,我高兴我能帮殿下一起承担。”
蔺晨摇头叹息:“我不知道该说你是太聪明好呢,还是傻好呢。”
“傻子会忘记仇恨,聪明人会记住恩情。”庭生笑了,“所以我想要当个聪明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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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北境的书信以最快速度发出了,可是凤凰神女案牵连太广,还余震未消。
案件后续问题需要处理,调兵令的事情也压了下来。萧景琰几乎好几天不眠不休。
蔺晨劝他歇歇,他就一边捏着眉心一边摇头。
“不行,很多事情我必须亲力亲为。”
“你萧景琰就一个,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这不得逼死你自己?你说,你是想要坐四五十年江山,还是想要当一个短命皇帝?”蔺晨道,突然放柔了声音
,“再说了,殿下要是倒下了,我可怎么办?”
一听这话,萧景琰立刻闹了一个大红脸。
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蔺晨就变得没遮没拦了。之前蔺晨叫他“殿下”,总还带着几分生疏气。现在倒好,“殿下”分别是个得趣的别称,蔺晨不时喊喊
,权当调剂。
自己根本不是他对手,萧景琰想,常被他弄得面红耳赤。
“我倒不倒下,关你什么事?”萧景琰闷声道。
“当然关我事,”蔺晨说,“靖王府上下,谁不知道靖王殿下是我服侍的。”
萧景琰瞪他一眼:“我才不要你服侍。”
“我这么好,殿下都不要,那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温柔的。”
“你看看我,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蔺晨说,笑了,然后视线下移,落到萧景琰的唇上,“不过,如果殿下想要不温柔一些的,我也完全可以照办。”
这下萧景琰就连脖子也红了。
这家伙是故意的,他想,让他又想起了那日在无双宫外,他又亲又咬差点把蔺晨的嘴都啃下来的“不温柔”举动。
萧景琰突地站起来:“我去趟兵部。”
“真的不小歇会儿再走?”蔺晨道,“闭闭眼也好。”
“没时间睡了,”萧景琰拔腿就往外走,“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
“好吧,那我就让庭生给你熬点补气舒体的甜汤,你晚上回来喝一些。”蔺晨送他出去,“殿下你看,我够温柔吧……”
蔺晨还在叨叨,冷不防萧景琰突然回转身来,抓着他的肩膀就在他的唇上用力亲了一下。
蔺晨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萧景琰。
“我晚上要吃望江楼的黄金烤香鸽,先生要是买不到的话,小心我找你算账。”萧景琰扬起眉毛看他,“想服侍我,可没那么容易。”
看蔺晨还一脸错愕,萧景琰露齿一笑,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蔺晨终于回过神来,一脸得趣地望着萧景琰的背影。
“金陵有佳人,一身牛脾气。”他摇摇扇子,“哎,可是谁叫我喜欢他呢。”
其七 菩提梦
蔺晨出生的时候,据说他的娘亲做了一个菩提梦。
菩提树者,佛坐化其下,佛骨便化入土中。
……菩提长青,如昔佛在世。
他的娘亲看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生出了一点奇怪的想法。
她问她的夫君:“你说,咱们儿子以后不会是个和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