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萧景琰孓然站在碧玉山庄的高台之上,披着冰凉的晨光,便突然觉得想喝酒,想喝得抓心挠肝。
到后来毒酒案,萧景琰为母请命,雪地长跪。他把那个昏迷的人抱回靖王府来,看萧景琰躺在那里,烧得迷迷糊糊满脸通红,紧紧攥着他的手喊“蔺晨
”,那颗被梅长苏说成是顽石的心,突然就呼啦塌下去一块。
明明说好了办成了事情就回琅琊阁去,不在金陵久留的,可是他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好好的客栈也不住了,他夹着大包小包住进了靖王府。
蔺晨跟自己说,他搬过去,只是为了方便照顾萧景琰病情,又不是说是为了离谁近一点。
可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靖王府的花园里捣鼓起来了。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自己足不出户也想看看热烈含情的春桃,而不是为了给某个还在病床上的人转换下连日来因母妃受屈而郁结不开的心情。
他常对自己说,不走是暂时的。
只是因为金陵风光太好,一园春色,三秋桂子,十里夏花,万树冬梅,他还想多看看。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想动的,不是他的腿,而是他心里那块顽石。
那东西顽固得要命。它不想走的时候,你撬不动,搬不动,凿不动它。
蔺晨也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看萧景琰弄伤了手,他看萧景琰痛苦纠结,自己竟也跟着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他看萧景琰手好了,一点疤也没留下,自己也开心得就像是得了什么绝世宝物似的。
他看萧景琰送走柳氏,心里竟然有一丝莫名的轻松和高兴。
可是他依然不明白……直到他做了那个梦。
他的梦里没有菩提树,却有萧景琰。
这位总是自称只风流不下流的琅琊阁少阁主,却做了他这辈子最下流的一个梦。
他在梦中对那个人为所欲为。
萧景琰推他,扯他,踢他,喊他:蔺晨,住手!
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住手。
欲念之火熊熊烧着,将他所有的不明白都烧了个干净。
他明白了,他不再是红尘之外的人。
被他压在身子底下的那个人,就是一个红尘罩,将他千丝万缕密不透风地网在里面。
……逃不脱,也不想逃。
其八 痴心僧
醒的时候,蔺晨说:“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列战英正在花园里铲泥,听见这话,便问他:“什么风?”
蔺晨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西风。”
列战英不解:“这大夏天的,哪来的西风。”
蔺晨懒得理他。他又想起来萧景琰的眉眼。
眉修长如鸦羽,眼澄澈似温玉。长在那个人身上,恰到好处,如诗如画。
他长叹:“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什么没弯?”列战英指着被蔺晨栽歪的花秧,“先生您看看,这都弯成啥样了。”
可问题是,想不明白的时候,事情还好办。
想明白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见了鬼了,蔺晨想。
怎么别人的相思就是江南明月,叶底红莲,春风柔然,流水淙淙。
到了他这里,相思就成了银河落下九万里,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怎么别人的情情爱爱都是风花雪月,轮到他自己,喜欢就像是一把发了疯的野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知道一股脑儿疯长,把他塞到满胸满怀。
他听说大渝长盛公主来访,皇帝又要给萧景琰赐婚,就噎得吃不下饭……或者难过得又忍不住多吃了两碗。
他盘算着萧景琰喜欢他的可能性有多大。
算来算去,几近于无。
萧景琰之前有柳氏,如今有这个长盛公主,之后还会有后宫三千。
他对自己说:蔺晨啊蔺晨,你就死心吧。
可是要命的是,心是不会死的。
是啊,只要人活着,心就活着。
要这颗心死了,大概只能等到他身死的时候吧。
可是他知道萧景琰不喜欢长盛公主,他知道萧景琰过得不快活。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带他到江湖去,一曲清歌江湖远,一剑天涯并辔行。
在从宫廷夜宴回来的马车里,他把这个当做玩笑话说了,萧景琰果然也当做玩笑话听了。
萧景琰是不会走的,蔺晨知道。江湖再好也没用,萧景琰的心在朝堂。
那个人背负的东西太多,肩上的责任太重,他有太多不能辜负的人,不能辜负的承诺。
而他蔺晨,永远只能当他的座上宾,而不能当他的心上人。
干脆走吧,回他的江湖去,蔺晨想。还像以前那样,喝喝酒,听听风,多么好,多么逍遥。
所以那日列战英问他会不会长留。他说他要走。
他说,等你家殿下用完了三个锦囊,我就要回琅琊阁去的。
见不着也好,蔺晨想。不必相思,不用相思,不去相思。
可是他也就是想想吧。他没打算走。那块石头纹丝不动,你叫他怎么走?
……没想到萧景琰居然还真赶他走。
破庙大雨晨昏未明之中,萧景琰把那劳什子破锦囊往他怀里一塞,说:走啊!
蔺晨看着他提剑而去,背影决然,手里死死握住了还带着萧景琰体温的那个濡湿的锦囊。
胸口那把猎猎的欲念火烧了那么久,却突然化成了无声的春风雨。
他想要他。……但是他更想要他一世长安抱负尽现。
生死关头,他胸膛里那块顽石却咔嚓一声就裂开了。
真不是时候,蔺晨想。不过……也是时候了。
有什么从那石头里流淌出来,稠浓深烈。
稠得化不开,浓得解不了,深得要溺死他,烈得要呛出眼泪。
那一壶相思酒,原来早被他一口闷了,泡在心里发酵了那么久,终于变成了一腔温柔毒,就连他那块顽石心也都蚀穿了。
还想什么江湖路远?还说什么四海为家?还粉饰什么天下太平?
一颗心早被人牢牢拴住了,明明是踢他,赶他,推他,扯他,他也不肯走了。
栽了。他想。栽了栽了。
这次是真掉坑里了。
这么多年了,还真被梅长苏那小子说中了。
逍遥了一生,喝酒听风,看了多少年别人的爱恨纠缠,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轮到他去爱,去恨,去痴缠,受折磨了。
不走了,他想。男子汉大丈夫,说不走就不走。
想明白了,反而踏实多了。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山雨欲来风满楼,打把破伞好遮头。
对他来说,天塌不下来。塌下来,扛着便是。
这份喜欢也一样,扛着便是,兜着便是,藏着便是。
如今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美人榜首,虽然也许他这辈子,永远也没有机会带去给潇湘湘看。
可他依然是高兴的。因为梅长苏说得对,爱过,比不爱好。
即便无法在一起,有了这份念想在心里,便不白活了这一世。
他想要待在萧景琰旁边。那个人需要他待多久,他便待多久。
萧景琰守着大梁,他便守着他。那个人喜不喜欢他,都不要紧。他喜欢他,就行了。
当萧景琰送给他那个挽梦人制作的银色耳鼓扣的时候,蔺晨便这样决定好了。
这耳鼓扣,在萧景琰看来也许只是赔他扇子的小玩意,可是在蔺晨的心里,却不一样。
蔺晨把它想作是他和萧景琰的互赠之物。
萧景琰赠他耳鼓扣,他收下了,戴上了,就再也不会取下来。
他回赠萧景琰一颗痴心,送出去了,便是一骑绝尘,万马难追,绝不要回。
若有一日,萧景琰登基称帝,四海太平,万民安乐。
那个人不再需要他了,简单,他便回他的江湖去。
相守当然好。可是,若不能相守的话,相闻也不错,蔺晨想。
他出生的时候,娘亲做了一个菩提梦。所以也许,他这辈子真就是当和尚的命。
注定他要遇到他喜欢的人,注定他无法得到那个人的喜欢。
注定他孤独一生,做个喝酒听风的人。
可是即便他浪迹江湖远逐天涯,却听闻那个人又起了高楼,又宴了宾客,又安定了四海,又实现了抱负,娇妻在侧皇子皇孙满堂,他也一定会替他高
兴。
然后,菩提叶长,菩提花开,菩提子落。
烟波江湖如旧,不过又是一年。
蔺晨还以为他藏得挺好,没想到还是被庭生看穿了他的小相思,真是失败得可以。
可是庭生说:先生心中有殿下,怎么知道殿下心中没有先生?
……一语惊醒梦中人。
也许他该问问萧景琰的,他想。
可这种话,到底要怎么开口呢,蔺晨挠穿了脑袋,也没有想好。
没想到,萧景琰根本就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在无双宫外的回廊上找到萧景琰的时候,萧景琰突然不管不顾地吻上来,连亲带咬。
好吧,这旖旎之举蔺晨倒是在梦里压着这人做过千百次了。
可是嘴上一疼,让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殿下……”他说,赶紧拉开身上的萧景琰。
“你给他喝了什么?”他冷冷问屈无双。
“情丝绕。”屈无双平静回答,然后看见蔺晨将萧景琰护在身后。
她没有追出无双宫来,反而返身往里面走去。
太阳正在降下去,蔺晨看她重新隐没入宫殿深处的黑暗里。
皇帝就要回宫了,他必须在这之前带着萧景琰离开。蔺晨摸着嘴上被萧景琰咬出的伤口,这样想道。
可是萧景琰却突然发起疯来。
“不是你。”他挥开了蔺晨的手,踉跄往后退去,“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