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这里他有要为之送行的人吧。他现在跳的,是高川之舞。”蔺晨道,“高川之舞,是送行之舞。”
屈无双站在行刑台上。
从收监到现在,她一直不曾流泪。
可是这个时候,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师徒一场,到最后,没想到来为她送行的人竟然是她的老师。
也许,他也将她视为这天底下他的最后一个知己吧。
官员们都静静伫立着,百姓之中也是一片无声。
所有人都等着,直到楚孤客终于跳完了他那支高川之舞。
——高川流水,此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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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派人将屈无双的尸体交给楚孤客的时候,楚孤客珍惜地将她抱起来,就像是抱自己久别重逢的女儿,然后将她放在了他的马车上。
他在马车前点了一盏长命灯。
长命灯。孤光自有龙神护,雀戏蛾飞不敢侵,据说能够保持死者魂魄七日内不散。
他要一路燃着这盏长命灯,将她的尸首带回佛渡山去。
在那里,他会好好安葬她。
其十 关山冷
金陵下了第一场雪。
萧景琰立于廊下,面前是纷飞乱雪,于灰蒙蒙的天空中倏然飘落。
……就像是这两天纷至沓来的军报。
北燕征全国兵力,四十万黑甲军倾巢而出,如同一片压顶的乌云,迫近龙宿山和大悲山之间的铁牢关——不度城。
燕太子关山宴齐是看准了这个时机,要将大梁一举击溃。
而不度城的守军只有八万。主帅赵鹏。
早上萧景琰去了一趟皇宫。
在凤凰神女一案之后,皇帝突然就病倒了。
他本来大腹便便的,但是似乎一下子就消瘦了下去。
高湛满是忧心。太医说了:老来瘦,不是什么好预兆。
萧景琰坐在皇帝的卧榻边,看一个枯瘦的老人躺在那里,几乎都不像他平日那个专横霸道的父皇。
“听说北燕大军压近不度城,”皇帝望着他,忧心忡忡,“赵鹏……”
“赵鹏将军誓死守城,并无后退半步。”萧景琰答道。
皇帝松了口气。
“今天接到战报,赵鹏将军已经力战而死,以身殉国。”萧景琰又道,“就在将军府平反的消息送到北境前。”
“什么?”皇帝猛地抓住了萧景琰的手,“那不度城……”
“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萧景琰道,“儿臣今天来,就是来和父皇告别的。七万北征军明日将调集完毕。明日清晨,儿臣将带大军开拔,日夜兼程赶往
不度城。”
“你要走?”皇帝震惊,“我们大梁朝中已经无将了吗,要一个未来的储君去带兵?”
“霓凰郡主远在南疆,她手下虽然十五万军队,但是现在南楚二皇子慕容云飞正在梁楚边境集结军队,一旦霓凰郡主率军援北,他们便会长驱直入,直
取金陵。所以霓凰郡主那里的军队暂时不能动。现在朝中,真正和燕军作战过的,除了赵家军,就只有儿臣了。多年前儿臣曾在北境和关山宴齐有过
一战。那个时候我把他阻断在不度城,没有让他越过大悲山和龙宿山来。现在由儿臣再次带兵,才能给北征军信心和勇气。而且现在国难当头,如果
皇姓之人不身先士卒,又怎么能要求百姓以性命来捍卫这片土地呢。”
皇帝眼睛里的神采黯然了一下:“可是……你要有什么万一怎么办?”
“万一儿臣不能回来,还请父皇另择储君。”
“不,”皇帝摇头,“如今大梁之内,除了你,谁还能继承这大梁国器?”
“传承国器,选立新君,是父皇的责任。”萧景琰道,“而我的责任,是打赢这一仗,保住这片国土。若国都没有了,又哪来的君。”
皇帝干枯的手微微颤抖。
“为什么会到了这步田地?”皇帝自问,“为什么?”
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够挑起大梁重任的儿子了,为什么到了最后,就连这个儿子,也要离开他了。
“朕是不是真的错了?”皇帝仰天长叹,“也许这么多年,朕真的太执迷于这个位子,却忘了它的根本。也许那个瞎道士说得没错,大梁既已君之不君,
当则国之不国。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全是朕咎由自取……”
说着皇帝猛烈地咳嗽起来,仿佛心肝肺一起要被他咳出来似的。
高湛连忙端来药,喂皇帝喝下一口,这才稍稍止住了一些。
“父皇不要多想,好好养病才是最要紧的,儿臣走后,这个朝廷您还要支撑下去。”萧景琰道,然后站起身来,“儿臣该走了,出发之前我还要去探望一
下母妃。”
可是皇帝依然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
“景琰,不要走……”
萧景琰只好又坐下来。皇帝半靠在床上看他,胸口不断起伏,吃力地喘着气。
“景琰,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怪我?”他问萧景琰。
是,萧景琰想说。
他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就像是这座宫殿本身,高大冰冷,残酷空寥,不可触碰,不可一世。
他也曾经渴求寻常父子的亲情和温暖,却每每被这座冰山扎得鲜血淋漓,直到他最后学会了不去渴求。
可是如若这个人就这么冷硬到底,那么他也可以冷硬待之。
然而苍老来得如此无可抵挡,就算再怎么不可一世的人,终于也会被它削皮凿骨,融化成一滩颓然的可怜。
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满面茫然的老人,萧景琰终于没有说出口。
“都过去了,”他只是道,“父皇不要再想了。”
“是朕对不起你。”皇帝喃喃,“朕对不起你,朕也对不起祁王,对不起林燮,对不起很多人。倘若今日林燮铁血之军还在,北燕和南楚又何至于如此猖
狂。倘若祁王治国之策得以推行,大梁又何至于羸弱到此种地步,我又何至于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上战场……可惜,都晚了,晚了……”
他用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了萧景琰的手,眼睛里带着乞求。
“景琰,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
萧景琰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好。”
可是两个人坐在那里,仿佛冥冥之中都有种预感,这将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最后一面。
从此征途迢迢,烽烟两隔。
……他归不来,或者,他等不到他归来。
有人突然塞了一个东西到萧景琰嘴里,打破了萧景琰的思绪。
萧景琰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笑意盈盈的蔺晨。
“这什么?”萧景琰嚼了嚼嘴里的东西,“榛子酥?”
“怎么样,好吃吧?”蔺晨道。
萧景琰犹疑看他:“我刚刚才去探望过母妃,母妃的病还没好,一直卧床,你哪来的榛子酥?”
蔺晨指指自己,一脸得意。
“你?”萧景琰不相信地看他,“你做的?”
他又从蔺晨抱着的盘子里抓了一个榛子酥塞在嘴里。
“不可能。”然后萧景琰摇头,“这榛子酥明明跟母妃做的一模一样。”
蔺晨笑了:“怎么不可能?我这么聪明,万源剑谱都难不倒我,不就做个榛子酥嘛。如果殿下想吃,我把望江楼的金玉全席都去学了来又算什么。”
萧景琰看他:“你什么时候学的?”
“就是中秋那会儿。”蔺晨道,“静妃娘娘都把她的翡翠流霞芙蓉锦送给我了,我当然也要还点礼给娘娘喽。结果去的时候刚好遇上娘娘在做榛子酥。娘
娘说,靖王最爱吃这个,我就顺便学了一手。怎么样,是不是手艺卓绝啊?”
萧景琰不说话,只是又抓了一个塞进嘴里。
“干嘛学这个?”他问蔺晨。
“还不是为了讨殿下欢心啊。”蔺晨扬眉,“万一殿下迷上了我的榛子酥,不就离不开我了嘛。”
“对了,这些是给你今天吃的,”他笑着把盘子放在萧景琰手上,“我今天做了一大份,剩下的都打包好了,咱们带在路上吃。”
萧景琰看着手里的盘子,突然没了胃口。
他放下盘子,喉结动了动:“蔺晨……”
“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蔺晨收敛了笑容,看着他道,“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走。”
“此次一战,敌我悬殊,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回来。明知可能会输的仗,可是我还是要去打,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可是这不是你的责任,你
没有必要陪我一起出征。”萧景琰道。
“这世间之事,并非全是责任,”蔺晨看他,“我愿意,不行吗?”
“战场之上,兵刃无眼,我护不住你。”萧景琰沉声道。
“战场之上,生死由命,我不用你护。”蔺晨回答。
“你怎么这么固执。”萧景琰皱眉。
蔺晨笑了。
“是殿下低估了我的固执。因为殿下低估了我的喜欢。”蔺晨道,“对了,说好了等到凤凰神女案了结,要告诉殿下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想不想听
?”
萧景琰不开口。
蔺晨不满:“怎么,没兴趣知道?”
萧景琰长叹了一口气:“这份喜欢,没有好处,唯有让你身处险境……”
“嘘。”蔺晨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再听下去,我耳朵就要起茧了。这场战争,胜负还未定呢,我不是跟殿下说了嘛,化解南境危机的事情已经在
进行中了。等到南境危机一旦解除,霓凰郡主便可调出兵力,奔驰来援……”
萧景琰打断了他:“可是先生并不知道事情是否能成,何时能成。”
“这世上之事,哪有一定,”蔺晨道,“计策如是,战争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