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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烟都]九重烟雪任平生 完结+番外 (安零)


  他的侍女正忙着,无心与他讨论这买卖是亏是赚:“主人,你再不上车,我们可就不等你了。”
  纸伞又一把一把地收走,龙宿拿团扇挡住头顶,嘴里“哎呀哎呀”地叫着,在高头大马拉动超载的马车前赶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千宫的两句诗意指:“玉炉”暗示“烟”字、即大宗师,“香续”暗示离开烟都的大宗师回返,“欲道还恩”中“道”可作动词解,意思告诉两姐妹他们取道回恩草亭,“未知期”一方面是承接前半句的意思,同时也是在向东亭提问柳含烟打探的情况。


第56章 五十四、望残烟
  秋阳何盛,穿过那九重烟霭后,筛成了粉晶似的碎光。飞逝的光阴也在此地徘徊,整个世界安详得不知是刚刚诞生、还是就要终结。
  落叶闲庭。灰白的院墙在内外乔木的掩映间起伏延伸,好像是从名家的写意画中拓出的一痕,只有模糊的边界。
  他来时就在这么一幅景中看到师尊歪在藤椅上小憩。
  容色如寂,眉目成诗,额心一点朱红。金色的长发淌下肩头、漫过腰际。本白色的麻质衣袍朴素得谈不上形制,随心所欲地起着乱皱,在躺椅下铺了一地,好比春日初融的雪。一百零八颗檀木手串松松垮垮地绕在左腕,母珠上系的明黄穗子萎靡地拖着。
  他踱到他身边问道:“青天白日,师尊竟然还在正大光明地偷懒,外面可是沸反盈天了。”
  虚合着的双眼根本懒得睁开,那人只是侧了侧身,回道:“不是有你在吗?”
  ——简直上上下下都是破绽。若他此时出手……
  忽然身体一轻,人就到了半空——他被高举着向下与他对视。天光一般的瞳孔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投影,那么多年过去,还是那么小。
  “人小就要服输。”
  他顿时有些气恼,不客气地回嘴:“人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憨睡’,吾从未见过像师尊这么散漫的。”
  “因为这个人世太无聊了啊……‘安得剑仙床下士’?”他笑如拈花,“吾就是那遍求名剑的楚王。”
  孩童却摇头道:“就算真有干将莫邪,‘非得人力,则不能割刿’,没有人为、一味躺着看天,难出名器。”
  他听了大笑:“蚩尤抽盘古脊制昆吾剑,为百代之祖;若真有干将莫邪,吾自当断发投炉。”
  他不禁有些生气:这人何止散漫,简直就是轻佻。“师尊当世英豪,随便为了一件凡物就轻易捐弃自身,只求昙花一现,太不值得。”
  “昙花何止一现,君不闻干将莫邪之后还有阖闾作金钩啊。”他双手一收,把那总是冷冰冰的小娃儿揽在他精瘦精瘦的肚子上,摁着他的脑袋胡乱哄道,“往后你就知道了:英雄常有、而秋光不常有,睡觉!睡觉!”
  这人看似清瘦,内劲却大,他挣扎了半天都脱不开,慢慢就在漆黑一片中昏沉起来。师尊心跳平和,是极佳的催眠。他无处可逃,只可放任思绪,恍惚中想起书上读过的“阖闾作金钩”的往事。
  彼时阖闾垂涎楚王的干将莫邪,也悬赏国中广铸刀斧。一人贪求封赐,不惜杀二子,以其血炼双刀,名“金钩”。阖闾初时不觉有什么不同,弃之于废铜烂铁,且问这刀匠:“刀有何异?”对曰:“双刀以二子之血炼成。”遂高呼:“吴鸿!扈姬!我在此!”声未绝,而双刀并出,飞至身前。
  那是千年以前,于明堂之上、众目之间,他顾兵械而高呼:
  “吴鸿——扈姬——!”
  古陵逝烟突然睁开双眼。
  墨一样的江水还似一个寂寞的怀抱,一丝光亮也不透。无数潜流簇拥着他顺势东下。这时节,未至鸿前、已无蝶后,水流最是湍急勇猛、又阴冷刺骨,他方从漫长的洗脉之法中清醒,一波波潮涌漫过去,竟有剐身之痛。
  寻常人或画地为牢、或指木为吏,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可他毕竟一代雄主,虽智而不至于狭私,虽武而不流于悍勇,请君入瓮、后发制人,既得之物绝不拱手相让。多少恨,毕竟随着寒流滚滚逝去。
  他辗转姿态,双足一蹬。巨大的涡旋急剧地扩展,先是一个完整的半透明的圆,接着飞转起来,自深沉的江底腾上了水面,一道瑞光破出,若龙影、若白虹。被张力带起的浪涌接天耸立,静止了片刻才溃然降下。一时间雨打山河,江波缭乱,碎裂的浪花有若鱼鳞万点,喧然如沸。
  良久,水面复又归于平静,并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唯有天边的朝霞却如同窥破了什么,在久远的地平线上渗出一线微光,淡淡地染进烟都亘古不散的雾。
  仿佛那就是永远都醒不来的哀愁。
  静谧的水声潺湲流去,队伍燃着通明的火把,在水面投下一道道光带,在眼前迅捷地飞掠,犹如地母的时计,痕千古凭着流速算出柳含烟的回讯已经拖延太久。
  他警觉地感到不对劲。东亭碧的秉性他知道,大事上能拿主意、细微处不落疏漏,现在迟迟不报,那只有一个解释:花街两姐妹九成是被制住了。烟都已近在咫尺,再向前,人马只要躲入雾锁烟迷阵便万事大吉;但柳含烟陷落,前方是否还有更大的陷阱,他都无法探知。
  他远眺着那一片雾霭沉沉,像是谁满怀的心事。
  但疑虑只在转念间打消,痕千古毅然决定继续前行——无论等着的是熊虎之将,还是蚍蜉蝼蚁,单凭烟都故土在望,便拦不住他的去向。
  不会有人知晓被驱离故园是何等耻辱,也不会有人懂得这一程归途值得他任何代价。
  他甚至挥退了轿辇,宁可亲自丈量这最后的距离。
  正当此际,重重密遮的夜幕突然撕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像有人在盛宴上掼落了酒杯,那么突兀而凶险。
  疏朗的空气陡然致密起来。数道风镰突入阵型,两相一碰,极类兽齿的咬合,一团团血花猛然爆炸开。伴着四起的惨呼,绞杀后的尸块纷纷坠地,血腥味呛得人呼吸不过来,探路的火把横七竖八地滚落一片,还在呼呼地烧。
  痕千古只来得及抽刀在手,这从天倒扣下来的庞大风压千斤覆体,喘息都不能,何况催动真力?他拼尽全力把化影神锐在正面抬起尺余,阻住了那刈麦割稻一样凌厉的杀风。毫无内力加持的名锋仗其自有的刚韧,硬是拦截下来。人再顺势大步后退,总算化消了余威。
  脚底一晃,实在站不住,以刀拄地,顿住身形。可就这一下,一声极凄烈的嗡鸣声奏起,长刀崩断,人也失了力,“砰”地跪了下去。
  全身血脉如有万条赤练游蹿、噬咬,血流疯走冲撞,几处大穴频受打击,痛得牙关都要咬碎,喉间不断鼓噪,压都压不住。景物在摇晃、变形、飞旋,强接一招,他已经连远近距离都无法判断。
  一个黑影像是弥天的恨意在这时笼罩了他。痕千古猛地瞳孔一缩、鬓发皆舞。
  “噌!”一声,宛若玉磬的清冽之音在耳边炸开,压迫顿除。他仰起头,看到面前站着那个天青色的背影。
  一柄乌黑的古剑封住斜指向痕千古咽喉的华丽兵刃,赭色的剑袍还在悄然飘落,引剑之手微不可查地一拧,果断弃守为攻,峥然发力,对方的兵器便弹了开去。
  高大的黑影于半空中一个腾跃,无声无息地落地。绵绵不绝的珠玉相扣,擦出点点碎光,干燥的尘砂在他脚下卷起,厚重的长袍漫卷飞扬如在咆哮。
  “黑罪孔雀……”痕千古哑然开口。
  “千宫,退后点。”
  痕千古一梗,却已发不出声。
  而那流亮美质的低吟也转眼消融在寒冰乍破的刀兵相抵里。
  弁袭君引剑而上,稀松平常的一刺,但姿势无可挑剔,内力自腰部涌上,顺着肩膀挥出,开门见山地直逼对手心口。
  对方侧身一避,旋即反手一格,仍旧是剑鞘御于外。初初一挡,未尽全力,而两兵一触,便有细细的酸麻胀痛延烧到颅脑,牙根泛起一片锈铁的腥甜。
  诧异了须臾,浓重的黑影像被风吹散般消失在眼尾,同时右后方的空气遽然变冷。
  右手不使兵器,故而是绝对的弱侧,对战中若彼此能力接近,则招式多会落在持械的强侧、少有“恃强凌弱”的局面。但眼前的局面正是后腰上锐气顶过来。
  几乎只剩了本能,他跳起向后一翻,倒挂的瞬间,眼见明晃晃的反光。
  这个浮空翻转的动作本就反常,更遑论攻守,他知道弁袭君一剑扑空,中途就会反转补招,赶紧借着腰腹力量强行改作水平方位的横转,全力甩出一袭剑气。
  他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连时间都像有刹那的失神。水波般婉曲的流苏纹薄纱附着在素色的衣裾上,在空中静静舒展。如诗如爱的一瞬,一双冷冷的眼看准了黑罪孔雀的站位,胸臆间屏住良久的一口真气倏然推上剑尖,剑鞘呼喝着飞旋入空、吐出白刃,青色雷光迸射出去,一剑如神。
  果然黑罪孔雀回剑一扫,伯仲之间的两股剑气正面相撞,莽然破碎成千段烈风,重击在江涛、山崖,碎石跌落乱飞,蔓草震颤发抖。看不见的球体的气团炽热灼炎,把二人分向两边震开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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