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一起,什么都变得怪异起来,梦骸生开始觉得手中的兵刃越来越沉,用力擎住的手竟开始发颤。漫天飘洒的雨水如云似雾,像一块巨大的湿布掩住他的眼耳口鼻,憋闷不堪。
不过就是天有不测风雨罢了,他忍不住想要抬起手掌来挡,这才发现自己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惊诧之际,只听闷闷的“砰”的一声,猗兰操竟然脱手坠落。
“不对……不对!这里不是烟都!”他幡然醒悟,勉力提气,挥掌朝引路之人攻去。
然而却在这致命的一掌就要挨到那细弱的后背之时,杏色的人影却消失了。紧接着,赤色的一蓬烟转眼吞没了他,其中暗含着数道犀利的劲气,像从天而降一只巨大的鹰爪将要捏碎他一般。
真气疾速流失,他本能想要垫步后撤,却无力为继,只能踉跄着退开几大步。
就在他原先站过的地方,随着一声巨响,炸开一个深坑。泥沙俱下,腥风横吹,天地仿佛安静了几息。隔着冰凉的雨帘,红衣女子不知何时挣脱了锁链,红袖旋舞,缠绕上她摆出起势的双手,杀意肆意弥散。
“这里怎么不是烟都?四境一统,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烟都领地——潇潇暮雨。”绛亭萱嗤笑道,“是不是觉得头重脚轻、胸闷气短啊?”
这声音实在刺耳,梦骸生怒火中烧,却只能像泥足深陷似的一分一分虚弱下去。
“……要不了多久,你整个人都会被这雨水化掉,乖乖等死吧!”
潇潇暮雨、四奇观绝对的禁地,凭你是绝顶高手,这犹如深受诅咒的雨水甫一沾身,便如王水销金,屈指间功体见风而散,无从逆转。
“嘭、嘭、嘭……”一个挨一个,逆海崇帆的重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像被抽走了魂魄倒成一片——武学低微的他们连哀鸣都没有,留下一具具干瘪的残躯堆在一起。
眼前叠影憧憧,梦骸生死都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栽在这两个贱婢之手。身体像破了个洞,力量呼呼地风流云散去,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内息正如将灭的油灯,渐渐黯淡。
站立不稳,猛然间背后一股大力压下,根本没有还手之机,他被钳制在后颈的冰凉的手死死摁在了湿滑阴森的泥地里。一口气不来,满眼都是黑,他像个奴隶被人压制在下,天旋地转地晕了很久,难以回神。
小红是早有准备,因此一踏入此地便有意识地调转内息抵挡这淫雨的侵袭。但一开始冲开锁脉已自毁了三成功力,方才这一击制敌差不多是她的极限。而此刻她也如同所有身负武学的人一样,功体快速衰退,更因为是烟都人,甚至可以看到她多年修为正化作实体的烟气,不断从身上散去。不过片刻,掌下的劲力就开始涣散,若不是梦骸生早早着了道,只怕她早就被反扑、死了几回。
梦骸生感到喉间通过的气流又在逐渐变多,咳了几声,闷笑道:“看来这雨水一视同仁,你也难逃一死……”
小红咬了下嘴唇,喷洒在姣好容颜上的水汽顺着额发汇成水滴落下。她冷笑一声,苍白的脸上全无惧色,反而洋溢着疯狂的快意。五指一收、全力摁死:“那你试试看,是我与你同归于尽呢,还是我看着你尸骨无存、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这里?”
其实五感都已慢慢离她远去,在这四境的酆都城,再耽搁下去她也难逃灰飞烟灭。然而她并不惊慌,一心一意只想着替小绿和朱寒多争取一些逃生的时间,而看到敌寇如此轻易地落入圈套、在她手下动弹不得,更是极上的痛快。
只是某个瞬间,也会不真实地想到:花开不记、月落无声,却不道二十年共看山河,竟是这样草草收场……?
“哈哈……你信不信两者都不是?”梦骸生虚虚地开口,泥沙灌了他满嘴,呛咳一阵后越发孱弱,但话中的阴气却像来自十八重幽冥地府。绛亭萱笃定自己胜券在握,却没来由地透骨生寒。
不待她有所防备,脚下湿泞的土地开始震荡,纵使已经听力不济,她依然捕捉到漫天遍地像有人在捶响急促的鼓点,千军万马,炮声隆隆。她忙抬头远眺,眼前的景象瞬间让她毛发倒竖:原本倒毙的教众居然一个个摇晃着站起,全无意识的行尸走肉口中喷出浊气,姿态扭曲又目标一致地向自己围拢过来。
在她掌下苟延残喘的梦骸生无声地笑起来,咬破的手指犹在唇边,在特殊心法催动下一滴滴血珠含着他的精气快速渗透土壤,自行画出一个巨大的圆盘图案,连笔的线条中鬼气油生,丝丝地吐出腥味。
征生梦印赐予的廉价生命力驱赶着遍野尸骸围住了绛亭萱,投下一圈巨大的阴影。大骇之下,小红死死提住的一口真气走岔,整个人痛苦倒地,钳住梦骸生后颈的手松松滑脱。意识越来越浅,最后一成功体回光返照似地化作青烟直上,淹没了视线。昏茫间她看到那个玫红发色的后脑,是死是活、是输是赢却再也无从去验。
那群活死人“噌噌噌”亮出武器,青蓝色的光线连成一片,又从最高点齐齐斩下。
新红没胫,断指裂肤,风雨如磐,丹心似铁。
小绿脚下一崴,朱寒险些扶不住她。
两个伤患一路相携、跌跌撞撞,眼见就要逃出潇潇暮雨,小绿忽地脱力,整个人都瘫了下去。
“姑娘你怎么了?”朱寒焦急万分。
只见她出了会儿神,突然回过头去,口中喃喃唤了声:“姐姐……”人像醒悟过来什么似的,又往禁地深处疾走。
“喂!别去啊!”朱寒一跺脚,赶紧冲上去把人拦腰一抱。
二人俱为烟都人,虽不练武,可涉足禁地一样如同逆行在狂飙的风中,喘息艰难。这么一拉一扯,两人都栽倒在地。
可怕的感应稍纵即逝,小绿摁着泥水慢慢直起身子,肺腑间都只剩下无边的空虚,伴着呜咽哀鸣的雨声。望不穿的水帘空灵缥缈,隔绝的彼此有如天壤之别、再不相合。纵然别无选择,但到底是自己亲自把孪生姐姐引到了这个绝地。泪水终于无法控制,从来冷静自持的女子捂住了脸痛哭出声。
朱寒完全慌了神。此情此景多么像是当年他找遍群山,才终于在通往烟楼的险峻山路上找到深陷昏迷的宫无后时的样子。
他像只快要失去主人的柴犬,抱住他冻僵的身子,不断地摇、搓他的手,嘶哑着声音不停地呼唤“公子!公子!”悲雪回风轻易抹去他的声音。那么长的冬夜,熬得人的血都冻成了冰,才换回那人一丝清明。
不,他实在不想再经受一次那样的绝望了。
他扯着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奋力撑起小绿、令她倚着自己:“什么都别想,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小绿却像双足已断,筋骨虚连,迈不动步,一脸死灰,根本就是要留在这里陪葬。朱寒身量小,气力不够,拖着人没几步就打了个滑摔下了一个矮坡。细密的雨合围上来,如环伺的群狼朝他们嘶吼。
朱寒脑中嗡嗡的,耳中仿佛有车马、仪仗沉闷的钟鸣、鼓乐。他晕头转向的,耳听得那嘈杂之声离得越来越近,心中哀叫不止:这是地府的鬼差前来索魂了吗?
他人仰躺着,雨水流入鼻腔,呛了他几口,倒难得恢复了几许清醒,赶紧又哆嗦着挣扎起来。刚翻了个身、正要跪起,突然一只马匹的前蹄款款地踏入他的视野边缘。慌忙抬眼去看,只见一辆驷马轩车正伟岸地停在面前。
一串一串流亮的晶王珠缀饰在紫色的华盖边缘,叩出轻盈的鸣响,雨滴摇曳,连成奇幻的帘幕。楠木雕花的围栏围出五尺见方的宽敞空间,金兽铜炉在车内四角镇住厚厚的四合天心如意云锦毯,气味雅致的香饼正散出令人迷幻的烟熏。一路而来的淙淙击奏声到此为止,一双抚弦作乐的手平静地停在白玉琴上,按去那些缠绵在指尖的余音。
这时,一排侍卫样貌的人在车旁整齐列队,他们手中各执一柄油纸伞,依次打开。
车内传来娇柔的女音:“主人,请。”
片刻间,环佩玲珑,足音渐近,一名紫衫人缓步走来,负在身后的手随意地朝前一摆,清袖扬起,一柄琉璃团扇从虚空中出、被他握在手上。
连绵的纸伞实属多余,朱寒看那双雪白的靴子,片尘不染,就知道这人的武学该和大宗师不相上下。想不到自己面子这么大,劳动阎王亲来取命?呜呼哀哉,他悲痛地复又闷下头去。
“所以说哪有白送上门的便宜,凤儿你看,这不就有麻烦找来了?”
随在他身后的侍女忍不住出声催促:“主人别开玩笑了,再不出去,这位姑娘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别人拼掉性命才换给她一线生机,不思珍重,但逞意气,这样的傻瓜救来做什么?”
穆仙凤垂首不语。
疏楼龙宿抬手轻轻一挥,几个嗜血族人赶紧上前把两只落汤鸡往车上搬。
龙首望了望着连天霏雨,阴霾不开,联翩翻涌,极类外面的世情沧桑:芸芸众生,一个两个的生死于他来说,实无痛痒。“凤儿你说,古陵逝烟把潇潇暮雨割给我们,是不是也早就算到这一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