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衫细细挑挑,却又气魄万千地朝前一迈,将压近的大军横挡在前,厉声道:“我看谁敢放肆?”
虽声量不大,但清清楚楚的一字一句都如数九寒天的冰凌一般,往所有人脊梁骨里一灌,刹那无声。
她本意是想让她姐姐用这一瞬之机从包围圈里脱身,可身后的人竟毫无默契,也跟着停在当场,一动不动。
她心头无奈,转过身想递个眼色过去,可刚一回头,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人扯了过去。“嘭”地一声闷响,柔软的身体像是撞上一堵铜墙铁壁,费力地仰面看上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袍男子,正用猎杀狡兔般的凌厉视线盯着她——“不出所料”,黑罪孔雀暗自心想,老远就感觉到这个女子和另一个的气韵完全不同,应是毫无功体的俗人一介。他手到擒来,默默地把人扭到梦骸生跟前。
玫红色长发的男子满意地看着烟都的虚张声势被拆穿。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被钳制着的女子,撩起她腰间一块明黄穗子串起的玉珏,只见上头清晰地镌刻着瘦劲的三个字“东亭碧”。他快意地对正前方冲他怒目而视、却又无可奈何的红衣女子说:“找的就是你们。说!进入烟都的方法?”
弁袭君无声地暗中一催内劲,掌下之人立显痛苦之色。
二人闻言俱是大惊,可又摸不清原委。
照理大宗师归返之事极为保密,逆海崇帆又怎会偏偏挑了今日来袭、连黑罪孔雀都出动了?事情太不寻常,可偏偏宗师仍在运转《洗脉双卷》心法,正是功体最弱的时候,痕千古亦是伤重未愈,只剩下澹台无竹孤立无援。他们此时逼问进入烟都的方法,是要利用这时机提前设伏?
绛亭萱与东亭碧在千思万绪间匆忙对视一眼。
只听红衣女子毅然开口:“你们要去烟都,可唯一认得路的人却被你们擒住,要她如何带路?”
梦骸生不听,冷笑着道:“休要诓骗本座,你二人皆出身烟都,怎么她认得路,你倒不认得?”
“我姐妹儿人自幼就在这柳含烟长大,烟都阵法幻影迷踪,这么多年过去,我可记不住。但我这妹妹倒是对什么都过目不忘,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可要是你敢碰我妹妹一根手指,绛亭萱决不与你们善罢甘休!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没时间在此胡搅蛮缠,梦骸生问道:“那么你想如何?”
对方款款大方地摊开两手,极是随意地朝他们走过去:“不如我来做你们的人质,一换一,不吃亏。”
梦骸生只当这是两姐妹情深,做姐姐的不忍妹妹受苦,不及多思,便朝手下人一使眼色。随即便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抓住了红衣女子,押着她走向弁袭君。
可谁知一红一黄两人错身的瞬间,一团不明白烟在二人间炸开,靠得近的人被浓烈的刺激性粉末呛得泣涕涟涟、喘息困难。混乱中,一早屏住呼吸的绛亭萱轻易一挣,抄起她妹妹的手,把人一揽,就往门外冲。
万幸,趁着黑罪孔雀松手,小绿用蓄了半天的力气迅速掰断了团扇,藏在中空扇柄里的药末漫天一撒,简直比什么高深武学都管用。
正在庆幸,身后磅礴的掌风又追了上来。
绛亭萱犹在暗喜“烟都哪会做赔本生意”,这下又心叫糟糕,连忙把人一推,回身双掌相击。剧烈的旋风横扫过境,白茫茫一片转眼又落得好干净。
还没喘过气,浓深的一团阴影就笼罩了下来。弁袭君撑着一把施金错彩的黑伞,缓步走来,那些粉末分毫不曾沾染。
在他身后后,是狂怒的一道命令:“抓住她们!”
红云冉冉,肆意流窜的杀气从滟滟朱衣每一层的经纬密线里透出来。纵然不是对手,也绝不轻易就擒。
“姐姐!姐姐!”小绿虚脱地伏在一边,任凭怎么喊,对方都只当听不见。
一触即发的顷刻,门口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哎哟我的妈!这是干什么?!”
不合时宜的叫声又硬是打断了屋内紧绷的气氛。众人齐齐看去,只见四五个人揪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稚童站在那里不知进退。明晃晃的刀片架在可怜孩子的颈子上,寒光激得他一个劲儿地打颤。
孪生姐妹当即无言,小红那澎湃的杀气瞬间瓦解。
梦骸生也是怔愣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狰狞笑道:“你们,还要打么?”
第55章 五十三
“咣当。”
痕千古正歪在椅子上养神,猛地听见后面马车里突然传出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眉心一“突”,连忙下了轿子。
挑帘一看,那人脸上带着如梦初醒般的困惑,愣愣看着滚落在地的香炉,白砂般的细软香灰撒了一地,腾起一层袅袅的烟。
痕千古觉得他神色古怪,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那人目光闪烁,可又说不上什么,只含糊道:“突然心一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痕千古甩下帘子,“柳含烟一路的传讯都是沿途安宁:逆海崇帆很忙,中原武林也很忙,顾不上我们。”
帘子后面传来一迭声悉悉索索收拾的动静,顺带捎来一句得意的感叹:“所以咱们轻车简行,早些回烟都就是了,可是千宫还是照规矩备齐了家当,这一路走得真是舒心呐!”
痕千古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大宗师,你话太多了。”
他走回轿子,打起妃色贡缎的垂帘,心绪却被那人平白搅得不安起来。
此处已近烟都地界,江涛声慢,回荡的都好像是“回来吧”“回来吧”的呼唤。再往前不远,大概就能看到行人道别的所在——回恩草亭。
推算了下时间,距离上次和绛亭、东亭联络似乎已经很久了,痕千古不放心,便空书一道烟讯传了过去。
而当这一缕青烟化作“玉炉香续销魂处,欲道还恩未知期”[注1]两行字飘荡在柳含烟半空的时候,掌理它的孪生姊妹已被迫充作逆海崇帆的向导、正要踏上前往烟都的路。
讯息转眼消散,却如同两张催命符拍在了二人的生死簿上,姐妹俩脸色惨白。
梦骸生咀嚼了这寥寥数语,瞬盼之间、了然于胸,不禁抚掌大笑:“原来古陵逝烟也正在送死的路上!很好!正可将你们一网打尽。”他抬手一挥,黑罪孔雀早已化作一道立地而起的黑色雷光,撕开了阴沉沉的云海。
逆海崇帆的教徒可不管他们打什么哑谜,在得了生相一个催促的眼神后,他狠狠推了一把被束缚了双手的黄衫女子。
小绿固然百般不愿,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她本想走得慢些,但梦骸生早有所料,威胁半个时辰内若是不到,便拿朱寒开刀。生路已绝,纵然如履刀山,也只得起程,引着复仇的弓矢瞄准烟都的重峦叠嶂。
大队人马重新浩浩荡荡开拔,深秋清夜,无人言语,“橐橐”的步履声敲打人心,百般滋味,如鱼饮水。星星点点的福火殷勤地照出方寸间的亮,如此绝望。
小红被拷上沉重的锁链,又被封住了经脉,行止与常人无异。她倒不担心古陵逝烟,他派澹台无竹到柳含烟好吃懒做了这么多年,现世报应罢了,她只是心疼小绿:虽然这么多年全靠小绿打点上下,那也是众星捧月地侍奉着的,什么时候遭过这么大罪。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埋怨宫无后太不靠谱,紧要关头,居然能让自己侍童跑出来捣乱。她试图想出脱身之计,无奈每一种方法都建立在她的行动自由上,最后只能眼巴巴看着阵列一点点缩短到烟都的距离。
——真的要去吗?她仍然不敢相信。宫无后的面子总还没大到为了一个小小侍童、就要拉上整个烟都垫背的地步啊。
正路过一个岔道,先她几个身位的小绿再次毫不迟疑地走了对的那条。小红满腹疑云。正巧借着转向的机会她终于能看到妹妹的侧脸。
眉间金箔花钿散着淡淡冷光,辉映一双冰绿的凤眼,眸中莹莹若寒。一时间她恍惚觉得小绿也在看她,也许并没有。
这时,迷烟渐浓,耳畔依稀传来飒飒的水声。
梦骸生想起上次凉守宫带他进入烟都时的情景,那竖子曾言,过了界河再往前,便是烟楼所在的主峰。“唰”的一声,袖中蹿出一道疾光,猗兰操飞旋入手。
路隐隐、水凄凄,又行过几个弯路,熟悉苍白的雾气在夜里泛出诡异的青光,迷蒙蒙扑面,犹如鬼魅上身,众人浑然不觉身处何处,但正是这茫然在提醒他们:烟都,到了。
“烟都就在眼前,你放了那个孩子吧。”为首的黄衣女子一路跋涉,气息奄奄,强撑着向梦骸生求取一丝怜悯。
梦骸生眼中的光有如薄薄的刃,刻薄寡恩地睨着她:“休想。你若再要拖延,吾现在便取他性命!”
东亭碧知道多说无益,也放冷了脸色。她闭了闭眼,转身朝前迈出步子。一团雨雾似是从她飘曳起的鹅黄裙袂吹出来。众人似乎刚好走入了一团雨云的管辖领地,梦骸生有些意外——他方才听到的水声并非烟都界河的浪涛,而是眼前的绵绵细雨。
竟然还没到烟都边界,究竟还有多远呢?他绝不相信手握烟都丹宫的心腹,这两个低贱的女人还敢耍什么花样,可这脚程显然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