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往山下挪出一步,接着是两步,再接着便往西面朱寒常常溜出去的那条路奔去。
行至山下,乌烟瘴气中人头攒动,呼喝求告的杂声里,他隐约听到有人正在发号施令:“……你们!分作四路,快把人趋上山去!……”
宫无后遥遥望着瑟瑟缩缩的百姓此时犹如惊弓之鸟,听到明确的指令后,蠕蠕而动的庞大人群两两成队,开始往深处的山中行。迫在眉睫的时刻,烟都人仍展现出强大的严谨和纪律。再往远处,闇亭一脉的人接起了长龙,将穿城而过的河水一桶一桶不停浇注在四起的明火上,希图拖延着火灾的进度。
幞头庶民、高冠士人,无分贵贱,一律显出真实而无辜的样貌;这座城,像一个重创的巨人,高烧到抽搐呓语,却仍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与尊严。
一切犹如他在。
宫无后停步看了两眼,便再难掉头而去。他疲惫地仰起头,想到,当真是、他人地狱。
吾何其忍心,一再要你魂渡关山,日夜不宁。
“火势都是自下往上蔓延,你怎能让人再往山上去?”
一声令止,远近喧哗的山间都静了下来。无数的目光汇聚到一人身上,起先是不可思议,马上就变成了兴奋激昂。
“……丹宫……”
“丹宫……”
“丹宫!——”
千嶂里,同声相应。
众人看到古铜色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两支乌木簪斜斜地在脑后绾起一个粗疏的发髻,散落的碎发在热浪中飘摇。凤羽似的广袖逶逶迤迤地浮翻着,茕茕独立投出一道修长的拖影,在光舞明暗的变换里往复来回。
一时又是旷野寂静,唯余山火毕毕剥剥,以及热浪低沉的嗡鸣。
丹宫轻抬手臂,缠枝牡丹团寿纹的袖缘覆在手背,露出一段凝脂般的指节来。他今日只着了那件绯色单衫,云龙提花夜中不显,人变得不似记忆中玉树流光、鸣佩照绮。但纯然的红,浓至极艳,纵言“金火相流”,也化不开这赤血凝然、三年成碧。众人一望皆肃然。
风拂朱袖,红绡高低飘摆,宫无后看了眼便道:“现正起东风,传吾命令,全境之人一律向东撤离,闇亭一脉依照往日的旧例疏散人群,同时另派人速速上山,务必将困在山上的人一个不落地带下来!”
挽亭凭月激动得身体颤抖个不停,狠狠一躬身回答道:“是!”
离火继续烹煮着这块温厚湿润的土地,天际被染出一角病态的霞光,恍如嚼食猎物的猛兽的血口。
人流重新开始移动,面目模糊地从宫无后身边经过,三途河上星星点点的烛影。这当中有长者、有稚童、有人人称颂的名姝、有富可敌国的贵胄,但没有一个是他的亲、他的友、他的师、他的长、他的君、他的父。
他本孑然一身而来,两手空空而去也无不可。
可是不甘心啊——半生复仇,却差在最后一刻没续上那口气,终究翻不出大宗师的掌心;一腔孤勇,却被人拿着真情假意坑蒙构陷,再如何也该让他把那人从地下刨出来、好揪住他的领子逼问:留下这一切叫他来担、到底凭什么?
宫无后霍然转身,投向那片熔炎沸涌的命途。
匆忙间有人看到一个人影逆向而行,仔细看去,一呆,远远地大声呼叫:“丹宫——!”
叫声传开,越来越多的人不明所以地回头,紧跟着也都开始大声叫嚷:“丹宫不可啊!”“那里危险呀!”
他似乎听到了,略一驻足,却又像是没有听见,只是佁然回首,面无悲喜。四周明焰赫赫,仿佛高高飘扬的王旗。朱衣夜染,参差纷纭,血泪却在此时灼烧起来,比那火炎更亮,红光万千,环旋其身,渐渐把人影融解在火中。
不待他们做出什么挽救,火翼在此时拢了上来,呼吸间,人已不见。
第57章 56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一截被责编大人痛骂了一顿,于是大段重写,新的进展预计明日更新,跪OTZ
烟都较大的水系,一在东,即恨断天涯下方的海域,那是远水不解近火;二在西,为西虹桥所渡之河,但也是火灾最先爆发、荼毒最为惨烈的地方。时间紧迫,山火势无可当,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引燃、吞并,就像一个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而烟楼却仍浸润在一派烟斜雾横之中,秋影金辉,脉脉无语,对快要漫到脚下的火海不为所动。
宫无后的目标就是西虹桥所在的那条河。他火中取道,斗折疾驰了数里,终于无路可行。地面炽热宛如烙铁,中有熊熊火焰起舞、沸腾、互相吞噬,而再往上去则是浓郁的黑烟熏烤着天顶,根本已经无法视物,其中更有大量的烟灰、毒瘴,吸入几口便可致命。
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经验,对火场中的危机了然于胸,不再逞强前进,急想对策。火场温度高得惊人,他早已几度汗透重衫、又马上烘干,蒸发掉的全是宝贵的体力。越往前空气异常憋闷,纵然他小心调息,也觉得真气越发难聚,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到河口,就要在半途被烤成人干了。
这时,一声低低的呼啸自脑后刮过,忙原地高高起跳,朝旁一纵,身姿轻盈扭转,一跃而落在一块空地上。回头一看,后路已被大火封堵。他挥一挥袖,暂且驱开了烟瘴,却见四面皆是火焰的罗网,自己就如误入樊笼的雀。转眼烟火又迫上眉睫,脚下方寸之地很快就会再无立锥之隙。他徒劳地举袂掩住口鼻,心如擂鼓,突突抽痛的太阳穴上,汗水一滴滴往下划,熏烟浓烈,刺得双目红赤、泪满盈睫。
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他到底是天资秀逸之才、含神鬼不测之精,刹那之间,一生所学一股脑泉涌而上,当中闪过一句心诀:“入火聚处,得清凉门。”
这是大宗师什么时候教的,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因为始终领悟不透、贯彻不坚,曾被师尊以他惯用的那种初听不咸不淡、细想必五内俱焚的刻薄言辞教训过许多遍。当此之时,往前是业火焚身之刑、退后是埋泉断剑之地,强大的求生本能倒逼得他一口真气引到佳处,一泓清气自百脉流出,绕着周身生生而转,一吐一吸,皆是冷彻寒凝。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无意就炼到了大宗师那种“不即不离”的境界。烈火不侵,他趁着心法顺畅,勉力提气,再度施展凌空虚步之术,冲开火势,朝着西虹桥旧址疾走。
当然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发现再也调动不出如此澄澈的内力。只因为大宗师的这至简至难的心法要人摒贪爱、弃嗔恨、绝情痴,勿悖慢、不犹疑。这次是他一心救火、本我生死皆置于度外,兼之情势危急;而复归平常,心绪再难回到这一刻的状态,功体暂时倒退也不意外,只是少不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还需继续忍受大宗师的嘲讽。这又是后话了。
一路向西,所见之处,可怜焦土。大宗师不喜金玉其外的雕墙峻宇,整个烟楼除了宫无后所居的软红十丈修饰得纷华曳锦之外,都是质朴的轩朗庭院。民间也追慕了这番道法自然、虚轩悬圃的写意,十里八乡差不多都是木质楼台,门头开阔,覆以黑瓦,飞阁排空,万户生烟。有钱人家往往还要引浚源流、广植草木。如此一室着火,更会像疫症似的波及乡邻,烽火蔓延,瞬息数里。宫无后亲眼见到那些廊庑、曲苑被火舌细细舔舐瓦解,而建在山腰上的,更是连番崩溃、倾圮,飞火四射,乌焦的栋梁椽瓦,伴着剥离的山岩坠下山头。火阵摧陵,烟都仿佛要被捏碎了。他闪转腾挪,躲开那些飞来横祸,凭虚御风之余,心里也飘起一阵尘霾。
若此时俯瞰群峰,则炽浆火雹轰轰烈烈,如大红莲盛放一般密密挨挨,中心却划过一个明亮的光点,其大如盏,明辉烛地,终于,在一片水域上降临。
寒水肃肃,清回倒影,冷袖翻红,急速抹开一个平面。于是江流有感,瑟瑟扬波,继而白浪千叠,自脚下冉冉攀升。浪头越涌越高,若悬泉瀑布,其上素澜飞漱,在山火点映下虹光灿烂,其下则是乱流如电、白沫联珠。
不多时,水柱已拔地百尺,好似巨龙腾空。施术之人神气意力、合于一境,因之水龙故然回旋走转、清啸喧豗,却又总像是听话的灵兽,随着他单掌起落连环的掌势驯服地左摇右摆。
水量渐渐增至能驾驭的极限,宫无后运力一挣,踢开脚下的水流,轻身腾入云空,依着拔起的水柱两下一蹬,矫捷地蹿至“龙头”顶点。背后的另一只手这才抽出,双掌当胸一错,一番云手绞合,调运全身真气,凝而不发。由下而上看去,不知是彤云在霄、亦或是红月在水,浩浩汤汤。四野在望,一派虎踞鲸吞之象,正待他收拾山河。而他神定片刻,收束交叠的双臂向两侧一撑,于龙形一分为二,泼天的洪流冲下两岸,砯崖鼓作,万壑惊雷。
然而大出意料的是,“轰隆隆”连声巨响,水漫过处,猛然爆开,火焰呐喊、叫嚣着蹿上高空,烟焰逐天,无数火云在上方拥簇滚动。
而正当此时,更有一阵邪异飓风,自东而来,大火借助这威势,化作怒涛二度席卷了满目疮痍的城池,这一次,似乎三尺地皮都被掀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