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在她救回了去病。祭礼未能完成,注定他将一生痴傻下去,但至少人在身边,总是好的吧。百感交集,她都不知该悲该喜,只得抱着弟弟无声痛哭起来。
但这也不过是短短一弹指的过程。眼泪几乎滚出眼眶的瞬间、短暂的虚空过去,前所未有过的热力涌上了心脑。鸠神练一手揽着符去病,一手慢慢抬起。一个漩涡由小渐大、由浅而深地膨胀开来,汹涌竟如燃着的一团火。而她就站在最为炽热的火心中,神光冉冉,像一只涅槃的金翅凤凰。
那个招数的起势如此寻常,可正因寻常,不见攻、不见守,反倒令人心生惧意。
柳峰翠皱着眉,刚顺过了一口气,突然就见到一团异常明亮的光团朝他扑来。
无论鸠神练发现真相会有多么震怒,梦骸生都顾不上了。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完成他最后、也是最大的心愿——覆灭烟都。
但首要的问题是,该如何找到通往四奇观的路。烟都就好像《桃花源记》里面的那个世外仙境,他这个“武陵人”再次回到上次入侵的山间,“寻向所志”,却不得其门而入。
手下人硬着头皮在方圆几里的范围内兜兜转转,扒拉开没膝的野草,或是在形状怪奇的山石上敲敲打打。彼时,犹是黑夜,虽灯火烧得极旺,也是一份苦差。他们都压低了声息,实在不敢抬头看坐在车舆之上、神色不豫的生相。而地擘则自始至终一语不发、隐身在另一辆车的帘幕后,气氛着实诡异。
时间却不紧不慢地过去,梦骸生能争取到的期限也只有鸠神练行三十万赦天大祭的这一刻。无论成与不成,暗度陈仓的他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但已然豁出去一切的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结局,他只是心忧,在最后的惩罚来临前,拼掉性命保下了他的魏坤舆会含恨九泉。
又这般徒劳无功地搜寻了半晌,梦骸生冷冷喊停。只留下少数人原地待命,他果断抽调大部赶往临近的村镇安营扎寨,临走前叮嘱“若巳时前不见本座回返,你们可放火烧山”。
因尘世暗夜的诅咒,中原大多民生凋敝,他们所到之处,皆不见人烟。属下大多不解,可梦骸生我行我素,带着反常地沉默着的弁袭君找了间荒弃的茶寮,照例用布幔围起四周,在教众火速打扫出的桌边落座,这才下令道:“你们去城中,但凡见到带‘烟’字的商铺,不必盘问,直接将人押过来!”
在和烟都较劲了这么多年后,梦骸生逐渐察觉,狡诈的烟都虽云避世,却将自己的眼线遍布武林,在逆海崇帆靠灭尽三光而收服了天下愚民之后,不肯归顺、固守旧业的,会有很大几率是烟都之人,犹以那些喜欢以“烟”为招牌的商号嫌疑最大。
原本他何必如此麻烦,但秋云裳那个老古板说什么都不肯交出他手上那个出自烟都的囚犯,“三十万赦天大祭,必须一个人不多、一个人不少,恕难从命”。他虽气得浑身发颤,但看到按在腰间“凌迟”剑柄上的手,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强忍着内心的焦虑,硬灌了一杯茶下去,却不想内心堵得更厉害。他抬眼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黑罪孔雀,双目虚空,神采不再,感慨道,哪怕是高高在上、冷面严厉的圣裁者,也有这么大的破绽被他轻易抓住,玩弄鼓掌。
“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到祸风行。”蓦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只见弁袭君卷曲的长睫如轻捷的蝶翅闻声扑闪。
这的确是眼下最快的方法,众人迅速领会生相意图,兵分几路,奔赴各处。
他们如入鬼城,房宇屋舍像是丢了魂魄的躯壳,死气沉沉地散布在废弃的荒地上,黑越越的门户洞开着,像一双双绝望的眼。搜查范围不得已一圈一圈扩大,在万众狂热的这一日,被遗弃的大多是无力求生的等死的老弱病孺,哪里能找到烟都人的影子?
直到寻人的战线推进到了一处名为“柳含烟”的青楼,那火红的灯笼,簇簇地映入他们眼中,众人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在末世的悲哀里,唯有最高等的教义与最低劣的苟且能维持永恒的吸引力。
被生相大人丢在荒郊野岭的残余教众苦等数个时辰,也是有些懈怠,不再那么仔细地搜索。
可无心插柳,正当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聊天,突然,一个出身猎户的教徒敏感地听到草木间传来类似野兽出洞的特有杂音。他立刻朝同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猫着腰蹿到了声源附近。
果然,不多时一个扎着发髻的圆脑袋从一棵树干后畏畏缩缩地探了出来,还左右探看。可惜天实在太黑,他打量着也看不出近在鼻尖下的危险,犹豫了一番,像是下了一番决心,从屏障后蹩了出来。
逆海崇帆的教众个个都像饥饿的狼,瞪着一双双晶亮的眼把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的行径看了个分明。四五个人默契十足地一拥而上,转瞬就把那个矮小的身影摁在了地上。
朱寒口中“呜呜”地哀鸣着挣扎,根本不是这么多个壮汉的对手,一下子泪眼朦胧。他冒险从烟都出来,一路都小心翼翼,平安无事,谁知,猝不及防间便羊入虎口了。
虽然公子几次都提醒他,多事之秋,不要出城。但自打公子神色怪异地去而又返,便不知受了什么打击、整个人都变得低迷不振。过去在他眼中时时刻刻冲突爆发的强烈情感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苍白。他依然是安静的,无事不会对他多说一个字,但现在的安静更多是种死气沉沉。朱寒下意识地感觉到是出了什么事,却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想尽了办法东拉西扯。奈何宫无后似乎真是万念俱灭,懒懒地不肯搭腔,到最后,竟演化到一个人歪在榻上昏昏沉沉度日的程度。
朱寒无法,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急了那么多天,终于想到溜出烟都,去烟景楼买些公子平日里爱吃的点心。不想,竟落入了逆海崇帆守株待兔的掌心。
这些教众原想就地逼问出烟都入口,可转念一想,此地地势复杂,万一在带路的时候这小子趁乱走脱,又或者找到了通路,而远在别处的梦骸生又不知情,单凭他们几个人难成气候,为求稳妥,他们迅速将之五花大绑,摁着他的头颅,一路推搡着往梦骸生的所在寻过去。留下几个人继续把守。
“上次害我们损兵折将的不就是这小子!”忽然一人有了重大发现。
“是啊是啊!”几个人齐声附和。
“害生相受重伤、被天谕责罚,连累我们这次不能参加‘赦天祭礼’,都是这小子害的!”
“是啊是啊!”
“看紧他,赶紧送去见生相!”
他们追着梦骸生的路线而去,到了之后却听说生相大人半柱香前已前往一处名叫“柳含烟”的青楼去了,一行人几欲厥倒。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这娼馆居然也是烟都的产业,想来生相是去那里抓人了。几个人一商量,干脆也押着这个倒霉相童子去和梦骸生会合——多几张嘴,问路才更明白嘛。
而此时在柳含烟,先一步到达的逆海崇帆教众们正鼻青脸肿地在上等朱红色羊毛毡上翻着身,各自捂着青紫斑驳的伤处嗷嗷呼痛。
绘着历代美人图的六角宫灯还悬在大厅顶上晃荡,而在这一片狼藉的前方,一领红衫刚刚落下飞霞一般的朱袖,彤云披帛在空中最后走过一段蛇舞似的路线、又服服帖帖地飘摇在层层叠叠留仙裙裾的两侧。其人云鬓冉冉,眉目流盼,薄唇施丹正微微翘着,露出亦喜亦嗔的表情来,纤巧的一双玉手细细理顺腰间那串依依落落的流火似的宫绦。她脚下那人折了只手,正躺着半死不活,被上头羊脂的玉珏晃了眼,依稀在净润的玉器上看到“绛亭萱”三字,一面又听得头顶传来格外豪气的一句女声:“嗨呀~好久没跟人打这么痛快了!”于是他更痛了。
“姐姐!”又是一名女子急忙忙从硕果仅存的一架完好屏风后转出来,鹅黄裙钗,珠玑昭明。执一柄团扇半遮着面容,可从露出的轮廓面容来看,分明和朱衣女子如出一辙。她嫌恶地跨过一人来到被她呼作“姐姐”的人旁边,“不过是些杂碎,何必劳你动手,闹成这样,耽误多少时间?”
绛亭萱仍沉浸在大获全胜的欣喜中,全不当回事:“这有什么?你赶紧叫人把这里收拾了,把那些没付账的给我抓回来,过会儿我们照样开张!”
黄衫女子皱眉道:“大宗师今日回返烟都,竹宫大人交待了要我们沿途警戒。今日本该是逆海崇帆的赦天大祭,但这些人却找到了我们这里,这不是很奇怪吗?只怕他们要坏事!我们得赶紧问清楚,好给竹宫大人报信!”
“有、有这么严重?”绛亭萱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立刻收敛了嬉笑,转脸对早已远远避开、怕被误伤的仆从喊道:“快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严加拷问!”
她妹妹在一旁头痛地按着太阳穴。
“不必了——”一声呼喝从门外而来。愣神的当口,转眼一位穿着妃色长袍的男子领着一大群人蜂拥而至,厅堂里顿时挤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