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宗师语调仍是淡淡。
西宫吊影心觉自己过关、不必再扯出黄昏塔铃的惨事,到这里算是真的轻松了。
随后的日子似又回到正轨。
虽然西宫吊影跟澹台无竹不对盘,也得下令闇亭一脉全力追寻其下落。
回程路上他们莫名遇到的山崩也很快查出疑点,乃是有人用某种药物在短短几日内催生大量菟丝草,利用疯长藤蔓的破土之力开山裂石,阻去了他们的前路。西宫吊影捏着奏报,咬牙切齿地吐出“傅月影”三个字,当即就要命人去收那妖女性命。可转念又想,丹宫生父之事,在烟楼都算禁忌,傅月影这个外人如何得知?则暗通消息的内奸是跑不掉的,少不得还得抓活口,带回来慢慢审。
元生造化球随着霜旈玥珂的死消失得无影无踪,害得烟都地气复原迟缓,也需慢慢查探下落。
除了这些大头,澹台无竹做事以西宫的标准来看,是跟他作画一般的山水写意,左进右出、前后矛盾,实在令人发指。
事情千头万绪,如此这般忙碌起来,倒是没时间没心思再去东想西想,心境自然也就复原了。
而软红十丈也依旧按照它独一无二、日夜颠倒的作息规律平静度日。只是朱寒迎回他爹,便多了个收集香囊的爱好。只因他爹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膨胀的父爱走投无路,便三天两头做一个香包让朱寒带着。朱寒哮喘早已痊愈,自己用不了,便挂到他们家公子床头,各种药材混着香草排成行,效果只能算乌烟瘴气。宫无后还在挑剔那本剑谱的细部,对这神叨叨的做法倒也不说什么。只是主事大人十分过敏,过去一天三趟的日常查问虽然还保留着,却都远远站在院门外,说完就走。
西宫吊影现在每日还加了吐纳养气的功课,虽然于恢复功体没有太多效力——他根基已毁大半,真气存留倒转都成问题——但总还能让他不再表现出自己深恶痛绝的恹恹之态。偶尔抬起头望向窗外,看着澄明的蓝天心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然后就收到逆海崇帆的投书,称欲与烟都重修两境之盟。
彼时距离逆海崇帆匪夷所思的“尘世暗夜一百年”之祸很近,其动机也无非是在抵挡苦境正道讨伐时,不想对方再有烟都这个帮手。烟都多年来已习惯了稳坐钓鱼台,最好还是抽身事外,但见逆海崇帆言辞凿凿,明明开罪烟都在先却还大言不惭,似有不凡,师徒俩简单商量后还是回复,约定在冷窗功名一会。
西宫吊影亲自迎接黑罪孔雀于山下,待人接物在礼数允许的范围内极尽冷淡。
弁袭君倒也不在意,笃笃定定地欠身落座,那样子分明就是一副捏着对方把柄的有备而来。
大家都是老熟人,讲话自然没那么多客套,开门见山、开宗明义,一句废话都没有。
西宫吊影刚刚从宫人手里接回同心茶的瓷杯,猛一听那狂言,惊骇得手上一颤,热水泼了一手。
——他在说什么?
用元生造化球……换血泪之眼?
第31章 三十、空烟虚镜
平地生雷一般的,西宫吊影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坐在他对面的弁袭君用看戏一般的悠闲淡定玩味烟都主事玉璧似的双眼中风云变幻的颜色,甚至大大方方地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匣,手中微微一震,盖子自己跳开,露出一个镂金错玉、气蒸光润的圆球来。
西宫吊影已然感觉到四境之人才有的、与元生造化球的血脉共振。而冷窗功名中的大宗师不发一语,更是默认了四奇观至宝的真实性。
西宫吊影心乱如麻,“砰”地放下茶碗,“元生造化球乃四境重器,不知逆海崇帆从何处获得?”
弁袭君回答坦荡而模棱两可:“机缘巧合,辗转到手。”
西宫吊影快速地梳理这当中混乱的因果关系。当日澹台无竹奉命去拦截霜旈玥珂、取得造化球,结果霜旈玥珂身死、他自己也下落不明,可知另有他人从中作梗。如今造化球到了黑罪孔雀手里,可听他的语气,又似乎是另有渠道、无心偶得。况且,如果澹台无竹落到了逆海崇帆,以他的能力,也总会给烟都通风报信,不至于至今都人间蒸发了一样。
但无论如何有一样,造化球总是错不了的。
西宫吊影定定心,清朗的音色带着薄怒:“造化球不假,但弁袭君欲以之交换烟都丹宫未免儿戏。且不说丹宫地位尊崇,如何能做异邦质子,何况逆海崇帆既然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当然也是自信能抵挡他日烟都的兴兵来犯,何必早早示弱、让人看轻!”
弁袭君收起造化球叹了口气笑道:“主事伶牙俐齿、闻名四境,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如今形势,你我明人不说暗语,烟都‘兴兵来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逆海崇帆要重建当年的兴盛,能避免的麻烦也要尽早摒除。只怪大宗师坐收渔利已成了习惯,在下实在不能不提防,请到了丹宫,才能保住我教逐鹿中原时不受烟都冷箭之扰。况且,不要用‘质子’这么难听的话嘛,若得丹宫大驾亲临,逆海崇帆必当待以卿相之礼、授以超世之尊,断断不会辱没为难他。”
西宫吊影冷淡以对:“逆海崇帆自己要挑上中原武林,实与烟都无关,烟都就不共襄盛举了。”
“西宫何必拒人千里,烟都与逆海崇帆做交易,实则大大有利,元生造化球放在我教不过是顽石一块,可对你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就不用吾多费口舌来介绍了吧?如此双赢的买卖,相信大宗师也不会错失。”
西宫吊影深吸一口气,转过头也去看古陵逝烟的动静。可大宗师保持沉默,心思一概虚化在了青色的烟雾背后,连他都猜不出。
他莫名就有些焦躁,拢在宽大衣袖里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冷汗不觉已经层层地沁了出来。“烟都金玉满庭,一统四境以后更是珠玑盈堂,逆海崇帆却指名道姓要走丹宫,恐怕不是互相有个牵制这么简单?地擘不妨据实以告。”
弁袭君半垂着夸张的长睫,细细抚摩着食指上的护甲。——总不能说是为了帮鸠神练补全她的《天罚》吧?那天东井君提出利用血泪之眼对武学的天生直觉与造诣、根据《天罚》残卷写完全篇,鸠神练果然动了心,便认可了他用造化球交易宫无后的提议。但对圣裁者来说,造化球这么重要的物事,当然不能简简单单就为了修复那本书。交换来宫无后的确是个可行的主意,不仅当前可以免于烟都黄雀在后,更可使逆海崇帆将来避开昆吾、朱虹的联手,说不定鸠神练对宫无后洗洗脑,还能利用这对师徒的心结、让他倒戈相向。当然这些都不能说就是了。
“西宫方才也说了,丹宫在烟都地位尊崇,更何况是大宗师爱徒,有他保驾,逆海崇帆的圣航自然风浪更小些。”他幽暗的目光落在西宫吊影冷峭的脸上,定定一笑,“并非吾有心冒犯,可说到这一点,即便是西宫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西宫吊影神色如常,并不理会这刻意的挑拨,但一时却也斟酌不出他话里的漏洞,顿陷无言。
倒是一直旁观的大宗师终于开口:“兹事体大,弁袭君不急于此刻就要个回答吧?”
“当然。只不过不要太久,毕竟逆海崇帆不懂造化球的功用,万一搁的时间长了、不小心毁损一二,相信也不是大宗师乐见的。”弁袭君顺了顺深衣袍裾,悠然起身,抬着下巴告辞去了。
人走茶凉,冷窗沉寂。
西宫吊影还是觉得有一团黑洞残留在对面的楠木椅上,散着鲍鱼之肆的恶心感,吸附着他所有的毛骨悚然。
半晌,“师尊以为呢?”他有些害怕地问出口。
“换。”大宗师语带飘逸,出言是一如既往的果断明快,“当然换。”
一阵阵恍惚如重重帘幕垂降,把师者的声音层层过滤,变得那么不真切。
“吊影,以你的智慧,该知道后面怎么做吧?”
是的,作为烟都主事,交易开启后每一步都清楚地跃入脑海,他太清楚了,欲盖弥彰、故布疑阵,然后声东击西、一招制胜,预留退路、挖好陷阱,适时收网,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把柄,永远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他是烟都大宗师一手教出来的大弟子,揣摩君心了若指掌,玩弄伎俩驾轻就熟。多年来他自信于自己的天性禀赋,历练有成,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回应师者对于新一任掌权者的期待。太知道后面该怎么做了。
但是,此刻,这些顺理成章都充满了举棋不定。
他涩然开口,却伪装成一副思虑周密的样子:“逆海崇帆与正道的冲突一触即发,现下时机太过敏感,吊影觉得,烟都刚刚才给外界留了个不问世事的印象,造化球的事情,不必急在一时。”
古陵逝烟从容不迫地捋过炉烟:“跟逆海崇帆做交易与烟都不涉俗世的立场并不冲突,正好可对外表明,我们一心只求自保。更何况,这件事也不必做得敲锣打鼓。个中分寸,你自己掂量。”
西宫吊影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但是对方求取丹宫未免太过无礼。且丹宫在烟都素有人望,若是为了造化球而入别国为质,恐失民心,让人妄自非议大宗师的英明。再者,将来写进史书,也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