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内,连生事端,西宫吊影强撑着不肯松那口气,他知道一旦放松,就是万劫不复,拼命让自己思考着这混乱局面的各种可能性。可他心忧如焚,口如吞炭,怎么都无法集中思路,脑中一面是师尊倒在血泊里的恐怖场景,一面又是无后苍白决绝的脸。他只觉得头大如斗,越来越重,被逼无奈,浑浑噩噩中,最后倒是澹台无竹的话闪过脑海:“如果宗师的安危还需你我操心,那烟都早就被灭了三回了!”——真是天下第一道理。于是终于稍稍安心了点。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唤人把药端来,一垂眼,只见那盘苹果还在桌上。已经彻底显出烂败的颜色,原本的果香也变成了一股搁久了之后的陈腐酸味。
无后说的一点没错。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给他的,不过是一个苹果。
人世诸般面相,尽如同这锈迹斑斑的苹果,只堪恨,不堪解。
他高烧烧得理智全无,大怒之下,抬手挥落那只盘子。
商亭闻声而入,只管伏地称罪。
“去查!”西宫吊影的话寒如天山冻雪,“所谓山石塌陷、淤塞河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时已临,天干物燥,根本未闻近期有什么洪汛之事,早不早、晚不晚,偏就让他们赶上了?——“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不要回烟都!”
车内安静了许久,西宫吊影才放松了戒备。
毕生的心念都在这一刻涌成漩涡,而他只是江心一叶,身不由己地在涡心打转,等待沉沦。
他缓慢地挪动到角落里靠着。
月色凉薄,透纱而入,倒有着无与伦比的洗净铅华之感。他无意中侧过头,发现了车厢上压着的自己的影。
他转头去看,它也凑过来两分;他抬手轻轻扣击那墙板,它也击掌回应。动静相生,不偏不倚,两个人倒真像双生子一般。
西宫吊影突然笑了。心底油然而生一种顽童时才有的兴味来。
于是两个人安安稳稳地相抵而坐。
如果西宫吊影此生也被容许毫无顾忌地软弱一次的话,且就让我靠着你吧。
于是,一夜无话,唯有平和安然。
第30章 二十九、逆海燃烟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刨坑自己埋啊!说的就是我啊!撕逼一时爽!可怎么往回圆呐!!你们快和好呀!!愁死我啦!!
东井君沿着玄境明都幽暗的长廊快步而行,两侧墙壁燃着松明火把,却挡不住神殿里空气的阴森湿冷,据说是这里长期有生魂聚集游荡的缘故。逆海崇帆本身就是一个必须依靠魂灵的献祭才能持续存在下去的组织。而关于这些魂魄的获取则更需要一世代一世代地策划各种盛大的祭仪,都是万人以上的规模,有时焚身、有时埋坑,整个过程光怪陆离,充斥着癫狂与躁动。个中逻辑,就是依靠人群聚集之后的迷狂效应来产生神迹的幻觉,毕竟,人是种害怕孤独的动物,对于越是弱小的俗人而言越是如此。而刚刚破封而出的逆海崇帆的头目鸠神练,则是个对这种人为引发的狂热场面充满热情的女人。她似乎天生就表演欲旺盛,永远穿着圣袍般的华服旖旎而行。她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布袋戏里写的台词,充满戏剧性与华丽感。而武林里你死我活的阴谋角逐则一概被她打成庸俗的无聊把戏,对她而言,信众在圣典上受到神迹感召、继而匍匐在天谕的脚下顶礼膜拜要胜过一切权势滔天。而她每一天的工作,大概就是策划下一次更浩大的群众表演,乐此不疲。
东井君不禁感叹:到底是女人啊!都是这般华而不实。如果逆海崇帆是一锅煮沸的汤,那么要加什么料、要开多大火、怎么从别人的锅里舀来它想要的鱼肉、何时添柴、何时可以换口更大的锅,无一例外都掌握到了地擘·弁袭君的手里,鸠神练分到的,不过是最上面漂的一层沫而已。不过现下看来,弁袭君倒也没有欲取天谕而代之的心思,一方面逆海崇帆还在重建阶段,没必要挑这个时候内斗、自毁长城;另一方面,毕竟神教当年的草创也有这个女人的狂热心思推波助澜的功劳,那一份私交情面尚在,还需联手她扭转刚刚召回的祸风行的心意。
总而言之,在东井君自己顺利踢掉杜舞雩、继承灭徽死印之前,鸠神练还是一个他必须奉承巴结的对象。
然而,就在刚刚声势浩大的迎返天谕回归的大典上,他又发现了新的威胁——秋云裳。
照理说,这次揪出杜舞雩、重启灭徽死印、继而解除天谕封条的他本人才是第一功臣,但鸠神练当着众人的面,莲步款款,直接越过了他走向弁袭君身后的秋云裳,才刚照面,就是一番少见的温言软语,满堂侧目。
而原因则异常可笑,乃是因为执掌异教徒刑讯的罪狱司判不在他的牢房里制造哀嚎,却成天守在玄境明都正殿外的小阁里抄写圣书《天罚》。《天罚》是逆海崇帆的神圣经典,虽然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去念。至于从中提炼出的绝世武学,由于过于阴损,也没人会甘冒功体尽毁的风险去练。鸠神练本人倒全不在乎,毕竟全教上下只有她能通篇背诵这一点刚好可以让她显得卓尔不凡,也给她每一次的华丽登场提供了完美的剧本,佶屈聱牙又神秘兮兮,且念上一千年才会正好念完。而《天罚》原本有八卷,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缺失了开始的《神灾》《神赎》两卷,这一直是鸠神练心里的隐痛。虽说月有阴晴圆缺,世事总难全,但她鸠神练不甘心只做个盈缺不定的月亮,她要做就得是无限趋近永恒的红日。好好的一本书,有了残佚,不能不让她这个追求神圣完美的人深以为憾。
而秋云裳恰恰投其所好,他声称有感于圣教经典散佚,痛心疾首,故日夜抄习存世之章,使之通行天下,再不发生如《神灾》《神赎》两章的遗憾。鸠神练自然大为感动,甚至连自己怎么出来的都忘了,只顾对着秋云裳大赞忠良。
秋云裳倒是回礼如仪,谦谦以对,并不显出什么倨傲。但存在感全无的东井君肺都快气炸了。看这人榆木脑袋的样子,便可揣测抄书的伎俩多半不是他的构思,而是他顶头上司弁袭君的设计,毕竟创教三人之间,彼此的喜怒爱憎都是最了解不过的。弁袭君虽然暂时不欲对天谕出手,但提早扶植自己人早早占坑,到时候逼宫自然方便得多。如今逆海崇帆仅次于天谕、地擘的四印之尊中,执掌死印的杜舞雩灰头土脸,其地位岌岌可危,如果弁袭君策反无望,则势必要放一个自己人顶替。想到这儿,东井君暗自后悔没有早早察觉变数,害得自己出工出力,却被人抄几本书就抢到了前头。至于这么轻轻松松就被收买的鸠神练——到底是女人!鼠目寸光不成气候!
他正这么恶狠狠地想着,真是冤家路窄,居然迎头就撞见他的政敌秋云裳正站在圣堂里对着墙壁上光复一新的皂海图罗印出神。
他轻袍阔袖,虽然也是逆海崇帆崇尚的锦衣貂裘的奢华款式,却只用了大面积的白色,仅以一点点金地云藻纹织锦联缀,覆以通透的素纱,清净如莲,行动若柳,衣缘领口处密缝的风毛亦是纯白,像崇山峻岭上积的雪,绰绰约约,硬是凭这无色的层次交织出内敛的华贵感。唯一一点亮色则是脖颈间挂着的一枚硕大的海蓝宝,通灵剔透,辉映着眉宇、发间细密晶亮的孔雀蓝玉屑,加上满身是长年浸润书斋的墨香淡淡,荧光四溢,动静翩然,而人又清冷寡言,愈发地有种飘渺出尘之姿。甚至此刻他也刻意模仿鸠神练的样子端着一卷竹简在手,让人只想痛骂“真是趋炎附势的家伙”。
东井君看看自己相近的服色,再看看他,啊,可恶,为什么就是有蒹葭倚玉树的错觉?混蛋,这人绝不能留!
虽然磨牙吮血地这么想,但他脸上依然保持着友好的微笑:“秋殿,有礼了。”
对方看到是他,神态也跟面见天谕、地擘一般,没有多半分情绪:“东井君。不知有何指教?”
“哪里,怎么敢提‘指教’二字,倒是秋殿公事繁忙,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抄典籍,对圣教的一颗虔敬之心,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秋云裳对他语气里的讽刺置若罔闻,肃穆之色分毫不减:“《天罚》八章乃是我教圣典,更是天谕崇高武学的源头所在,我教中人自然都应当奉若圭臬,相信东井君亦如是。且看看吾掌管的罪狱中那些穷形恶相之人、呼号求饶之状,便该知道罔顾教义的下场。”
这话绵里藏针,东井君想起他手下抬出来的那些异端,人不人鬼不鬼,与疯魔无异,就有些生畏,再看秋云裳神情冷硬如锋,越发有冥府判官的架势,想想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便放软了表情讪讪道:“那是自然。”
秋云裳已然立威,见好就收。刚冷的目光垂下来,看着手里的经卷,突然略有些唏嘘道:“可惜《天罚》的开篇两章遗失多年。煌煌巨著、至理文章却不能保全,天谕同我每每谈及此事,都是痛心。若是能够恢复原貌,成此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无异于逆海崇帆复兴以来大功一件。秋云裳虽不才,却已立志要在上古典籍中搜罗一些断章残句,辅以多方考证,相信多少还可以复原《神灾》与《神赎》之面目。——东井君长年游历在外,见多识广,或许知道苦境之中哪里有保存这些典籍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