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为何,依旧不痛快,得知消息的一刻、那种一记闷棍敲下来的疼痛苦麻,骤然间全身血液上涌的哄然,五味煎熬,撕心裂肺。
倒好像,自己原来也在盼着什么似的。
他望着铜镜里的人影,软红十丈灯烛荧煌,却只照出一片荒漠斜阳似的的面目全非,铜漏声促,呼吸也是寂静,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微微颤动。
已经分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朱寒红肿着一双眼替他更衣,临了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低低道:“朱寒无福追随公子前往,这个香囊是父亲亲手所制,是朱寒最宝贝的东西,公子带着它吧……”
宫无后欣然一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哭。”
可自己还是禁不住地瑟瑟而抖。
不知是西宫吊影那番话慢慢起了后劲,还是宫无后一身红衣在烟都水墨似的平林莽莽间太过惹眼,古陵逝烟一如眼前炉烟般流畅连贯的思路断了一下,再也续不上。
本是看惯的颜色。天惨云迷,独他一身潋滟,占尽暄妍。静陈罗绮,动隐珠玑。朱颜缨穗,绶悬若若。丹砂殷然如泣,绛唇饱满欲滴。料想东君应长恨,二年三度都无春。这样的一场梦啊,拥在怀中,怕都会散尽。
万里风飘、一川烟逝,看朱忽成碧。
古陵逝烟一生遇过那么多人,大多面目可憎、平庸无奇,能让他记住的不过寥寥几张脸孔。譬如金无箴冷眼、痕千古清高、澹台无竹随性,他们各自安好便也懒得费心。唯有两个弟子令他寄放了满副心神,可西宫吊影惯于忍敛,足下无音地跟在身后。这世上只有一个宫无后,肯用一腔子所有的真切对着他,纵使到最后全然都是怨恨。
他两岁被送进烟都,救治调养到能行动如常已是第二年。那时雪霁放晴,琼楼玉阶的世界里,两个孩子在庭前玩闹。稚子童颜,一身红袄,落梅卧雪。见他来了,也不惊慌,只扯着大一点孩子的衣袖:“吊影哥哥,那个人是谁呀?”
“呵,那是师父呀。”
“师父……”于是一双乌亮的眼遥望他,带着所有的绚漫神采,心无旁骛。
不知怎么,这过分清亮的眸色好像能否定他过往一切如意与不如意似的,让他心生微妙的敌视,略一敛眉。
孩子何其敏感,眼锋刚一横扫过去,便知了怕,颤颤地躲到他师兄身后了。可还是忍不住偷偷看过来,眼中是受惊了小鹿一般的忽闪,笔墨难描的玲珑可爱。
锦瑟流年无端逝去,好像此刻只能作此回想。
原来当年的孩子这么大了。原来当年的仪态婉娈,被他纹丝不动地在心底封存至今。
过眼滔滔云共雾。再向何处寻。
那边,西宫吊影连着几日彻夜不眠,瘦脱了人形,眼睑似有千钧重,还必须强打着精神同黑罪孔雀交涉事项。
连凉守宫都被召了回来,一见宫无后,凄惨无比的大白脸又垮塌了几分,哭啼着唤道:“丹宫……”
都好似别人的故事,与这天地玄黄间伫立的两个人毫不相干。
却是弁袭君生生跨进一步,身后跟着个人唯唯诺诺地托着一个漆盘,金樽满溢。
西宫吊影一懵,陡的雪白的脸色发了青:“弁袭君!你不要得寸进尺!”
黑罪孔雀倨傲凌人:“丹宫武学当世罕逢敌手,本座不能不忌惮一二。如何?西宫要反悔么?”
宫无后却是风度不减,如常劝酒吟诗般潇洒取了酒杯。
满场倒吸一口凉气。
甚至古陵逝烟都终于露出惊痛的神色、下意识伸了手出去。
却见宫无后毫不客气地一仰首、满饮一杯。
心上也会滑落一个念头:若这一杯下去万事休……
药力很快起效,痛入骨髓。
可他却觉得苍茫慷慨。
唯有最杰出的作品,才值得被毁灭。
你既视我如草芥,则我亦可舍弃你的苦心栽培如敝履。你我师徒二人,总归是要旗鼓相当的。
他扶着朱虹,还是傲气得如往日里站在冷窗功名,连腰都不肯弯,刮骨一般的细碎的疼硬是在一口一口的呼吸间咽下去、咽下去……渐渐骨骼仿佛快坍塌了,五感磨得迟钝了,进去出来的气也变得如凡俗人一样细袅无生机,连朱虹、连朱虹的鸣动也再感觉不到了……
他心里却有迷茫的欢喜,最终用尽最后一分气力,紧握着朱虹,直直递到他师父面前。
古陵逝烟身陷惊涛骇浪,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紧那柄剑。
生死两茫茫,辗转六道,终于来到这一世的相遇。因为不是嫡亲骨血,不得不割开了彼此脉络,分不清谁是谁的热血喷溅相融,方求得一个纠缠下去的借口。
这般辛苦,这般惨烈,却只为了,这一刻、分别?
若果真此生再不相见?
他还没想清楚,手上一沉,急忙再看去,唯见灼灼红|袖顺风扫莲一般地拂过,轻飘飘,茫茫然。
朱剑已然易主,流苏剑穗流淌过他手腕,串串玛瑙映日生辉。
他忽就记起了,那样多的夜里,他细细筛过每一颗玉石,尺寸不合的、掺了一点冰絮的都被丢弃,苛刻地挑剔来去,最后打成戴璧秉玉的一把剑,回忆起来都会诧异那份耐心,却不记得当时的心意。直到这把剑又被人丢回到手里,直到心突然烧成了一把焦灰,却已不能再开口让对方收回决绝的成命。
相对咫尺,邈若山河。
宫无后厌倦这戏码,草草退场。
然而转身却被人抓住了手腕。西宫吊影瘦得惊人,冰冰凉没什么血肉的左手却紧紧牵着他,就仿佛不肯他扯断那丝缕羁绊似的、紧紧牵着,朝丹宫的车驾走。
宫无后浑身无力,只好随他去。
他蹙眉沉面,碧眼深寒,素衫拖影,兰香已枯。
不知是悲是喜是愁是怜,宫无后忍不住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一路走来,他始终把这个人推得远远的,装聋作哑。唯恐心神一个摇曳软弱,就懵里懵懂点头、顺了他的愿、如了他的意。否则到此境地,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西宫吊影扶着他走完这匆忙几步,再也无能为力。
但烟都、四境重熙累盛之国,兴以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不论何种情况,嘉礼不可废。烟都主事既掌五礼之用[注1],便要摒除杂念,面不改色,从礼如仪,送别之际,仍需程式化地讽诵雅辞。
“直须醉饮和风舞,醒处杨花为分襟。”他干涩地念道。
宫无后笑了:“原本就不是骨肉血亲,何来断带分襟?”言罢,抽袖登车。
车轮辘辘转动。
他又抬头看向另外一侧,师者提着朱剑、返身入室,并不回头。袖底幽幽凝光,衣摆无风而动,清影升阶,无限惘然,如一只欲飞离人世的鹤。
两个人就这么、循着各自方向远离了他。
金风玉露,良时难并,他孤身秋凉霜重间,叶散冰离、寒露侵肌。
风动,朱帐启,烟水一望几重碧。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周礼·春官宗伯第三》中“小宗伯”的描述。
第33章 三十二、雀翎瘴笼烟沉暝
夜空用近乎仁慈的墨蓝色覆盖在每一个灵魂的上方。群星在这找不到归属的冷漠里,闪烁得越来越慌。明堂,抵不过囚车的摇晃,一段一段的光影接续在两侧轩窗,他的左手是陆离,右手是动荡。
宫无后抬起右手,无论染上多少血腥都无法夺去其白皙的一只手,整个小指都染成了诡异畸形的深紫色,简直让人怀疑造物主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但作为毕生追求美玉无瑕的烟都大宗师的杰作,宫无后的身上怎可能存在缺乏美感的失误乃至瑕疵。拇指指甲用力割下指尖,浓黑的血液瞬间滴滴答答地涌出。他闭上眼,默念一段心诀来防止伤口凝结。车里燃着秾丽的荼蘼香,很好地掩盖了这不祥的气味,跟身上华服一样考究的一方大红罗帕沉默地接受这些液体的浸淫,染成无色的黑,并不给这一大队疾行的押送者们任何关于接下来的一场杀戮的提醒。像是体内居住的另一个灵魂慢慢醒来一般,被寄放在丹田深处的真气内劲逐渐又充盈了这具身躯的骨骼经脉。
——不过是再被扔进一次无情楼罢了。烟都丹宫的生路,从来都是佛挡杀佛,以血铺就。这是大宗师真正教给他的东西,亦是他最有成就感之处,怎能不妥善利用。他们师徒彼此太过了解对方:一个为达目的,可以连自己都一并算计进去;一个不计代价,只求复仇雪耻。就算是宫无后自己,也曾在面对痕千古的诛杀时放弃抵抗,搏一个让赶来救他的大宗师与痕千古的两败俱伤。他始终是大宗师一手教出来的,那种“把所有人都利用到底”的魔性已在伯仲之间,并不差什么。
血色逐渐转为带着那种难抑描述的腥甜气的鲜红。
虽然再一次地,他不得不按照他师父的设计,用一招走为上计坐实自己“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的身份,好让烟都人货两全。
但他没有办法不这么做,因为——
——因为他不会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