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井君装出一副企羡不及的样子:“真是想不到秋殿还存着这么一份鸿鹄之志!实在是太了不起了!——不过,你说的这种藏书楼之类的地方,吾过去倒是真的没有注意过。但是没有关系,这不,吾又要离开教廷前往苦境,一定会记着秋殿心中挂念的大事,替你打探一二。”
他说得诚恳真切,秋云裳似乎也相信了,微微颔首一礼道:“那便有劳了。”
二人一时无话,告辞分手不提。
东井君离开玄境明都大殿,转而加紧脚步去找弁袭君,快得仿佛有人在他身后追赶。他边走边探向怀中之物,隔着锦盒也能感觉到内中涌动着的生生脉动、周旋不息。他不禁“嘿嘿”一笑,略显佝偻的白影在长廊拐角处消失了。
日夜兼程,视野中终于能看到烟都波谷绵延、丹壑苍峰的群山。残寒已销,秋凉如深,连着几日都总有斜风细雨,带着愁容。冷静了多日,西宫吊影也已经完全恢复如常,进退有节,动静有据,依然是无论何时都那么让人心安的年轻主事。他辗转而返,烟都雾障之阵却还未开启,心中疑惑:不想玄冥氏“冰封千里”之咒威力如此之大,烟都地气至今未得恢复如初。
也正因为如此,大批苦境受冰灾影响而背井离乡的难民也顺利地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口耳相传,渐渐大量人口在广泰常山下聚集。烟楼特别下了命令,一律将这些人驱到北境——那里先是遭受烽火关键冲击,后又成为与冰楼战争首当其冲之地,毁损相对惨痛一些,这些突然涌入的难民理所当然被利用作恢复农桑之劳力。这些人正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造册登记、放行入境,长龙盘曲,一眼望不到头,且前移缓慢,很长的时间里几乎是纹丝未动。这些落魄的无家可归之人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等的时间久了,就开始骂骂咧咧,一个人的满腹牢骚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播了一整列,渐渐地闹哄混乱起来。而探其源头,则是有人拒绝前往指定地点。
“我原本就是烟都人,有家有口,为什么要被赶去北方?”
“你既无烟都玉牌,更不曾在户籍中登记过名姓,如何证明自己就是烟都人?”
“我、我、我儿子可是丹宫的贴身侍童!你大可把他叫来作证!”
“放肆!岂可为你这刁民惊动丹宫大驾?更何况丹宫出游在外,朱小公子随侍,根本不在烟楼,你连这件事都不知道,还敢诓称自己是烟都子民?”
两相争执不休,后面的人更是不耐烦,哄吵着要那个人出列,那人哪里肯罢休,说什么就是不肯让,一大堆人就这么僵持在那里。
“爹——!!!”
突然一个清亮呼声满含着无限惊喜与不思议乍然响彻人群上方。接着一个瘦小的少年人硬是一路挤进人群、扑入那个闹事的老人怀里。
两人都是震惊不已,本以为天人永隔,谁知峰回路转,大悲大喜,父子情肠一遭触动,便同黄河之水一般从天直下,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先抱头痛哭一阵再说。
先前阻拦的人直接看傻,朱小公子乱入当然无话可说,可他们翻遍籍贯档案也找不到朱三闻这户的记载。烟都为四奇观之一,历来对人口管理十分严格,到了这一代主事手里,更是从未有过的细致周密,轻易不得流入外人,即便是境内,迁徙之事也有相当的限制。未经允许擅闯可视为敌国细作,打死不论;若是擅自搬离原籍,也是可大可小,严重的话是足以连坐一乡的罪名。可朱小公子乃是丹宫心腹,又如何敢得罪……正在左右为难间,突然一个疏懒之音雍然而入,仿佛梅枝落雪的响动:“何事喧哗?”
骤然听得此语,那些人立时屏息敛气、恭敬行礼。那种贵人驾到的紧张感连带着一溜边的灾民都跟着噤声、扑通扑通矮身下拜。
外乡人都低着头,所能见到的唯有一袭虹裳轻裾,疏密叠生,金线滚边,复绣成缠枝牡丹团寿纹,如此阴沉的天色下,也丝毫无损它龙鳞凤羽一般的辉光,仿佛刀剑出鞘的锋芒。落落行来,如履云端,碧尘曳起,混着说不上名字的名贵香料的气味。明明满眼的绮丽纷华,偏偏却只觉得冰寒到骨、霜雪加身,所有人把头压得更低了些,真所谓一望匍匐。
先前为难朱三闻的人还算镇定地解释着来龙去脉,一边尽量拖延时间,一边拿余光去瞟另一位大人物的影子。
却见一辆安车哒哒而过,明黄色纱质帷裳飘动,里面的烟都主事平视前方,表情和面前抚袖而立、听他絮絮叨叨的丹宫一样幽独清冷,不置一词,走得是潇洒绝尘。那人便心中有数,立刻转出一副恭顺表情,哼哼哈哈就要放朱神医回家。
父子二人欢天喜地,对着各路神仙千恩万谢。宫无后没什么反应,只是站在几步之遥,默默看他们哭复笑、笑复叫。
“爹!我真的以为你死了!冰楼雪崩,十里八荒都埋了个干净,我只好给你盖了个衣冠冢!”朱寒喜极而泣,眼泪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朱三闻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笨!从小带你看的那么多布袋戏都白看了!‘活要见人、死要见鬼’的道理懂不?!快去把坟给我推平喽!”
行至烟楼山下,西宫吊影挑帘而出,便遥见熟悉的水色身姿独立于天光云影。襟怀舒风,广袖缥缈,身后的重岩连嶂都成了这份澹泊清逸的背景。团云羊脂玉水流光转,恰如其人的妙密闲和。
唯有人在眼前,那份怀想才真的有了寄托;唯有离得如此接近、思念终于蜕出了形体,才知道有多重的分量。
西宫吊影直如往常的谦谨泰然,冉冉走来,一路松风清回。
可等他站到那个人面前,才惊觉累积的那么多情绪在心胸内日日哀转不绝,到此时竟是再不能抑制。他咬紧牙关,拼命逼回那已经迫上眉睫的汹涌,已然一个字都发不出,唯有垂眸低眼下去——却看到皓袖翩翩,那么有力的一只手托住他的前臂,瞬间阻住了他俯身下拜的趋势。继而带着凉意却干燥的指尖轻轻拂过腕间,“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清清瑟瑟的一句,似含着关切,又觉得隐着责备,却把所有飘来荡去的思虑都安放回原处。
“主事一点小病,却拖延至今不见好,全是下面的人失责、照顾不周。”
大宗师轻描淡写的一句,惊得上下一干人等跪倒一片。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循阶登山。
古陵逝烟走在西宫吊影前头两步。晨雾若带,承之足下。
西宫吊影还在挑挑拣拣开口的话,却听见前头传来一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要动不动就谢罪认错,否则你这烟都主事将来如何服众?”
西宫吊影一下听出那弦外之音,心口一暖,千钧磐石也轻于春雪消融,脱口而出的“是”字、音都是飘的。
师者又说道:“你可知,居上位者如你我,最最紧要的,就是不认错。若是事前算无遗策固然最佳,可即便当中生出什么变故,或者凭自己的力量扭转,或者就把它变成别人的错,而自己,总是要居于不败之地的。否则动不动就自责忏悔、推翻前事,便会像杜舞雩那样瞻头顾尾,固步自封,最终什么都做不到。吾常言‘以友为鉴’,实际上就是因为,越是看到他的样子,便越是确定,自己所走的路有多么正确。”
“吊影受教了。”师者的音色如清商流徵,不是东风,却更胜春潮。
石阶蜿蜒曲折,他二人一个记挂着一个、一个等一个,都刻意放慢了步子,徐徐拾阶而上,倒让西宫吊影想起两岁时被牵着走完的长路漫漫,小小的孩子,从晨光熹微,一直走到日凌中天。
“杜舞雩及黑罪孔雀来犯烟楼之事,吊影一收到消息就急忙赶回来了。虽然说师尊定然早有安排,但乍一听说,还是觉得凶险。”
“既然徒儿你在外奔波,为师便顺势而为。杜舞雩重返逆海崇帆是早就计划好的,咱们既然要他死心塌地地归服,就不得不先让他对自己彻底绝望。替他挨这一掌,不过是额外再给他一点压力。且灭徽死印一开、鸠神练入世,自然又是一番兴师动众,正道刚刚消灭魔佛,便又要开始新的征伐,咱们正好置身事外,休养生息。”
“是。波旬一战,佛乡虽灭,道门又起,徒儿略施小恩,借机申明立场、撇清了关系。而且,师弟出手救下的乃是道真一脉三柳,素闻柳峰翠与道真三辉不和,只要保住了三柳,柳峰翠回返三辉的几率便小之又小,无异于又削弱了正道的实力。并且师弟禀赋天纵,已然推解出柳天三清变阵法,三清对应三才之道,配合师尊天地人三剑,足以与灭徽死印相抗,烟都便再无盲点。”
古陵逝烟听他应答自若,便不再多说什么,只似偶尔想到一念,偏过头随口问道:“无后呢?没有一起回来?”
经过很多天才忽略掉的心尖上的刺突然被捻了下,痛苦更甚。
西宫吊影轻轻缓了口气、用无懈可击的平和口吻回道:“说来倒有件奇事,朱寒的父亲原本随军出战冰楼,灼焚之日的雪崩,本以为他命丧当日,谁知刚刚回来的路上却见到他平安归来。师弟应该同他们一道回去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