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听那嗓音干燥欲裂似的,一躬身、唯唯诺诺地答道:“丹宫正在远处一座塔下赏景,下人们都不敢去打扰他雅兴……”
“塔?”西宫吊影眉头一皱,心脏“突”地一下,便再难收拾地乱跳开去,“吾去看看。”头痛欲裂,却勉力提了精神下车去找。
他虽然烧得昏沉,但神思始终清醒,他大概看了看周围环境,想起此前朱寒似乎说过有一处什么塔、想去看夕阳云云,想来就是那里了。他凭着瞄了一眼而存在印象中大概的路观图标识,一路寻了过去。
脚下正是一个缓坡,霜草苍苍,都是不期而至的金风杀伐下的幸存者,东一撮、西一撮地恣意横生,硬极而锋,如同荆棘般不断勾扯着丝质的衣裾,一路牵牵绊绊。待走上坡顶,陡然一阵风吹沙满面,迷了他的眼,他眨了又眨,才看清了:危楼百尺,控遥天,映远日,塔下沙明如雪,背景则是云长万里。晚照来拂,上下相渲,一重重地堆叠出胭脂凝紫的沉重。时有雁阵排空,老翅剪断的片片残霞纷纷扬、都落在孤塔下一样孤绝的人身上,于是层绡尽染。
西风紧,错入檐下,卷来声声塔铃,琮琮然有金石音,恰如千年伫立,终于等来归人,喁喁耳语,换来清灵回应——他听得出、听得那么分明,出自朱虹剑鞘上的那只虎头铃。
小小的一颗铜铃铛,打磨成一个虎头的形状,虎额上往往刻着“福”、“寿”、“平安”等吉祥字样,通常被父母戴在襁褓幼儿的手上,讨个彩头,也借着铃铛作响喝退鬼祟的妖魔精怪。那么粗糙的一个铃铛,在烟都不会花上半个铜板,却被装在镶玉缠珠、倾城之价的朱剑剑鞘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西宫吊影听着那铃声高下相闻,琅然交错,只觉得像极了什么咒言玄波,震得他神荡魂离、天旋地转。太阳穴一阵阵抽搐,似是有人拿榔头按着铃声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在敲他的头。迎着风,呼吸都更加痛苦,双颊开始泛红发热。
他强忍下口中的涩苦,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坡下走,双足无力,而黄沙绵软,几次险些摔倒,可总是凭着意志力摇晃着到那个人身边,眼光平淡地扫到朱寒脸上,侍童乖觉地退远了。他神色如常、像任何一次善意的提醒般地平静开口说:“师弟,我们回去吧。”
“回去?”宫无后喉间滚过一声笑,他仍旧维持着微微仰头眺望的姿势,只把头机械地冲西宫吊影扭过去,像是可怜他似的眼珠一转、直直盯牢,满身浓墨如烈酒,被夕阳点着,熊熊燃烧,三尺宽广袖、翻绫如波,“八万顷琉璃世界……要回哪里?”
果然,一切安然无恙的假装都是自己的徒劳,明明连自己都感觉到了,何况是最敏感的他。你看,这就是血缘的神奇。纵使碧落微茫、黄泉幽潜,也能辗转相会。哪怕没有一句言辞,但闻铃声清旷萧然,便是世间最动听的对白。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早已埋骨荒冢的人,却可以简简单单靠一串铃声借尸还魂,无孔不入地瓦解他们这些活人的真实存在。好一个对手!西宫吊影闭了闭眼,强力克制着胸膺火烧火燎、快要漫延出口的灼痛:“自然是回你该去的地方、烟都。”却连他自己都听出话音里的颤声。
“呵……”宫无后眼尾泪痣格外亮得刺眼,“西宫在怕什么?——吾当然是要去烟都的,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古陵逝烟垂拱平章等了这么多年,吾岂能让他失望?”他傲然一笑,眼角那簇光骤然滑落——竟然真的是一滴泪,如天上掉下的星子,一痕水色浅浅,却把血泪之眼都冲淡了几分。
西宫吊影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哭,猝不及防的一滴,烫在心上最柔软的那个地方,惊痛难当:“你为什么一定要抱着仇恨不肯放下呢?这样活着,真的欢喜吗?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会替你高兴吗?何况,这么多年烟都上下、那么多人对你的好都是假的吗?恩怨相抵,也不能让你退一步?”他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恩怨相抵?”宫无后像是被恶劣地辱没了一般,猛地转身,大袖飘摆,像乍然爆开的灯花,鄙薄之色毫无遮掩,“呵呵,没想到那么自负的西宫主事也会像市井屠沽一般说出这种讨价还价的话!真是替大宗师惋惜师门不幸啊。”
西宫吊影身心都似油煎火烹,他放下尊严、不顾一切问出口的话,明知是自取其辱,可还不死心地存着点侥幸,但此刻的宫无后就如蕴藏冰原下千万年的岩浆、一朝喷发,折天柱、绝地维,他区区蚍蜉之身,只有灰飞烟灭的份。
可已经无路可退,他仿佛感到,若今日劝不了他回心转意,大概就只能分道扬镳、再触及不到这个人。实在熬不住,他异常的干哑的嗓音比大漠上的风还要粗劣:“那么……我呢?”他破罐破摔,豁出去了一般,“你我之间多年情分你也打算不理?你二人都是我的至亲,真到了刀剑相向的那一天,你让我如何自处?”
“西宫吊影!”宫无后蘧然暴怒,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父亲死于古陵逝烟之手、你在哪里?吾甫经大悲大痛、心神剧创,却被送进无情楼,你可曾阻止?吾一次一次被关进去,生死不知,你做过什么?——你在忙着讨大宗师欢心,忙着争夺澹台无竹的主事位子,忙着抢痕千古手底下的闇亭一脉!”他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不是没有怨,“那么漫长的时光,你有无数的机会化解,但是你只会循规蹈矩顺从古陵逝烟的安排,什么都不做。到如今,血泪之眼将成,你终于开始着急了么?你或者是天下最有立场来跟我谈条件的人,但也早已没了资格。事到如今,再来讲这些仁义道理会不会太晚了点?”
西宫吊影惊得目瞪口呆。
没错,他无非昆山片玉,且即便是荆璧连|城,可比起这平沙莽莽黄入天,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此恨无关风与月,缘是天定,只是情浅。
遍体生寒,血液都仿佛冻住了,身体一瞬间僵硬到麻木。寒冰一路迫到眼底,翡翠色的双瞳亦慢慢结了霜,泯灭光彩。他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望向宫无后,一缕一缕的黄金线都是鞭笞的印记,峨冠上急剧震颤的金叶流苏也像是以往事刻铸,丝丝入扣,纹理分明。西宫吊影如是打量着他,终于可以拿出一贯的腔调、刻板以对:“既然你说到仁义道理,那吾便同你说说仁义道理。你两岁送入烟都,几已身死,大宗师洗筋伐髓替你捡回一条命,几乎耗尽功体,恩同再造,是为仁;当年你父亲绝望之下恳求大宗师出手,大宗师唯一的条件,就是无论成功与否,血泪之眼都为烟都所有,你父亲亲口允诺,却在你病愈后出尔反尔,强行要将你带走,如此背信毁约,放之江湖,可称为义?你在烟都多年,纵有痕千古之流倚老卖老、对你百般苛责,但大宗师自始至终顺着你天性、偏宠徇私,只为绝对相信你天赋所在,是为育化之道。再者,你既享烟都宫字名位,那么也应遵守君臣礼法,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雷霆雨露是为理。你觉得吾有没有资格同你讲仁义道理?”
宫无后先是沉默,继而大笑出声,仿佛从未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西宫辩才无碍,今日可算领教了。如此颠倒是非、冠冕堂皇的说辞,讲来心不跳、气不喘,古陵逝烟那些卑鄙行径到你这里全成了大仁大义,简直快要笑死了。”他迈出一步靠近西宫吊影,日暮下浑身都抖落危险的碎金,他一字一句,自是呵气如兰,却寒透彻骨。
“如果不是为了‘血泪之眼’,你觉得古陵逝烟那个小人会多看吾一眼?”
“啪——”
愕然之下,宫无后脑中“嗡”的一声蜂鸣阵阵,那一巴掌如一块烧红的铁块狠狠刮过他的脸,串珠的繁华缨穗像是利刃拔出身体时溅起的血、错错落落地向两侧扬起弧线。他就势偏过头,再不去看对方的脸。
西宫吊影已经滚烫的脑中轰然炸开碎尸万段,星星火点灼得他双目尽赤,却面无血色。他热一阵、寒一阵,浑身发抖,魂魄虚虚浮浮归不了位。
立尽斜阳,烟霞三千,无边缱绻,最后的余光穿越,变为如软红十丈垂坠的道道轻帘,扯开二人细长的影子,如两道平行线,拖得一眼望不到边。
但偏有人不怕死地前来打破这平静。羽部的商亭飘隐逼自己无视这一刻弥漫的硝烟气息和一旁早已跪倒在地、抖衣而颤的朱寒,行礼如常却包不住话里的惊惶:“参见西宫、丹宫。”他头抵到胸,“大宗师伤重,请两位速回宫!”
二人俱是惊骇之下齐齐扭头看着他。
西宫吊影更是一口气不来,举袂掩口拼命咳嗽起来。
商亭听那咳嗽声声声凄厉,皆是抖肺搜肠,吓得不行,等过一会儿西宫缓过气,才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却见他神情还是那么镇定,不见一丝慌乱,缓缓垂下混着一丝铁锈气味的衣袖,冷淡地丢下两个字:“回宫!”
烟楼突然生变,一路上众人都是不安,可一见到西宫若无其事、行止得宜,渐渐倒也不怎么慌乱,只是加快赶路。
车声辚辚,西宫吊影听得魂不守舍。他只知道个大概,杜舞雩突然杀上烟都,宗师独自迎敌,不料杜舞雩竟是不管不顾动用灭徽死印,招来了黑罪孔雀,结果又变成风烟两人联手相抗,其间宗师为了救杜舞雩挨了一掌,澹台无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外出,烟楼已然群龙无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