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舞雩的心理巨震而又微妙,恰如圆荷宿露,轻微的晃动,便从这一头直接滚到另一头,终于,武者对抗的本能先于一切身心反应,在那一瞬间,死印开启。
玄风耸然而生,驱烟卷雾,如同张开的黑色羽翼,瞬间裹挟了古陵逝烟,渴虎奔猊不足显其势,神呼鬼立不足状其声,同很远彼方的夜空交感共鸣。而足下三剑交错,幽光流行,一道阵法织成,浑身的气力顷刻就被抽得干干净净,只感到身体在无限地直坠下去,无力回天。他似认命地叹了口气,昆吾一抛,斜斜没入地面:“你动手吧。”
杜舞雩却是在茫然黑夜里惊喘不定。
古陵逝烟又是一笑,他衣袍飘转,神姿素立,倒显得格外从容,脸上简直是无限悲悯:“杜舞雩啊杜舞雩,你总是想保住所有人,可到最后,注定了你谁都保不住。”
“霜旒玥珂……是死于‘一式留神’,吾绝不会认错。”他终于开口说出。
古陵逝烟牢牢盯住他一片混沌浑浊的眼:“吾信你。但,非古陵所为。”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只管把一切的支离破碎与踟蹰错乱在杜舞雩面前摊成一地。
杜舞雩又再度紧了紧握着剑的双手,暗示自己不能听、不能听。缓缓举剑,作势就要挥落。
然而,遥远天边几片黑羽吹落轩辕,油亮水滑的羽枝,致密而轻盈,黑如墨染,一眼花翎,在这无光无亮的夜里,依旧闪耀着陆离的虹彩。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麟交绮错,姗姗而降。杜舞雩只觉得无声无息落在他身后的人,浓重得像一片影,只闻累累贯珠,一步一摇,微微轻颤,泠泠作响。
他心神紊乱,再也控制不住阵法,死印骤灭。
一声轻叹,像只尖利的手,扼住他的喉:“祸风行……”
所谓乐极生悲说的就是西宫吊影。眼见着病快大好了,却贪凉卧在树荫下睡了一下午,一直到黄昏才哆嗦着被冷风吹醒,当晚又开始发烧,且比之前更加严重,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他功体全失,体质不复从前,宫无后自然不敢再拿西宫贵体给朱寒这个蒙古大夫试手,便命令回返烟都。
川阔无悲,沧波蔼然,船行水面,走得格外稳当。时而阴雨霏微,时而晴光逶迤,透过雕花木窗相望,可作名画之赏。耳边还有猿啼暮霭,鹤鸣芳晨。总之举头侧耳,皆是目酣神醉。
西宫吊影悠哉哉把自己裹在白狐裘里保温,尚能动弹的左手举着未看完的《公羊传》,许久,才放下来歇着。
宫无后就隔着宽大的书案继续奋战那册三柳剑谱,这般孜孜以求,精雕细琢,废寝忘食,倒是跟大宗师一脉相承。
这时朱寒推门而入,端了盘新切的苹果进来。
西宫吊影问道:“哪里来的苹果?”
会有此问,还是因为今年时气大变之故。走了这许多日,眼见中原一夜之间百草凋绝,五谷委顿,百果摇落,譬如苹果,此时已近中秋,但因日照温度不足,勉强摘来的大多酸涩,难以入口。而朱寒端来的这一盘,果红如颊,肉质津润,甜香扑鼻,甚是可怜。
听此一问,朱寒立刻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介绍他如何在采办吃食的路上偶遇东行僧侣贩售一筐西番异种的苹果。“我可是知道公子最爱吃苹果!一看他卖的跟我们苦境的可都不一样!这么大!这么红!……”他连说带比划,夸夸而谈自己如何施展毕生武学,打退哄抢大婶数十人,终于抢来了两颗。
两位听众不禁掩口而笑。
宫无后正觉疲累,伸手就去拿。西宫吊影见状大惊失色,他眼疾手快,硬把随身藏着的黄巾塞了过去。宫无后翻了翻白眼,无奈应付地蹭了两下。
一片苹果被他细指一拈,那手指长而白,两相映照,几无分别,而指尖一点红宝似的甲色,水光艳艳,一瓣玉色送到嘴边,唇色如樱,于是满目丹白之色,莹莹有光,鲜妍无匹。继而贝齿一咬,清脆的切磨咀嚼之声,那么亲人。
西宫吊影突然一笑,随即拿了书挡住脸。
宫无后见他神情诡异,明眸遂启,疑惑地看着他。不多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微红了脸,一闷头,又刷刷地写了起来。
窗外正缓缓移过一带绿柳拂堤之景,翠烟如梦,时光穿梭其中,好像会一直这么好下去。
午后困懒,两人半梦半醒,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不知谁起了头,却说起了澹台无竹。
“……澹台无竹行止放浪无稽,说话颠三倒四,失礼至极,总有一天,吾会让他领教丹宫威能,朱虹一出、定将他挫骨扬灰。”宫无后说到他就会杀机四伏。
西宫吊影却不温不火地沉着道:“师弟看不惯他,咱们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何必大动干戈。”
“西宫有何高见?”
西宫吊影刚看完书,怕烟煤污手,正拿漆盘里的帕子仔细地擦:“我出门前虽然匆忙,多少还是有些布置。比如负责钱粮的,一律以休沐为由放假回家,直到我回宫;再比如对上下人等严令,非常时期,烟楼大小事务,无论巨细,一概要以竹宫为首,必事事让他过目决定。想必此刻,他已经生不如死、只想逃逸了吧。”
宫无后无言以对,唯有摇首默叹。
西宫吊影费力地擦着手,忽然问:“我与竹宫之间的嫌隙,是很早以前为了烟都主事的位子和别的一些事。倒是师弟你,我记得你冠礼后便入无情楼修行,应该没什么机会和竹宫发生过节?”
宫无后略一挑眉。真话当然不能说,他眼珠动了动,随口道:“总觉得他的样子、气息,跟古陵逝烟实在太像,吾一看见他就无比厌恶!”
船舱瞬间安静,如坠冰窖。
宫无后沉重地垂了眼。西宫吊影还在拭手,帕子那么轻,但他右手已残,纵有大宗师竭尽全力替他接续经脉,但也已经再提不起力气,手指维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勉强算抓牢了,却指挥不动这只手挪去想去的地方,不是太靠左、就是太往右,他耐心很好,也不唤人伺候,只是慢慢地调整,轻一下、重一下地细细地擦,不知疲倦。
宫无后听见他浅浅的呼吸,没有一丝动乱。然而他心中五味杂陈,欲辨忘言。这份静默,重得仿佛有了形体,正在他头上压下来,随着船身轻微摇晃而碾过他身心,直要人粉身碎骨。
打破这死一样的寂静的,是闇亭一脉的人突然求见,回报说前方一处河道,因为两岸山体突然崩塌,泥浆碎石淤塞,无法前行,至于清淤放行之事,则不知何时才能完成了。
西宫吊影撩下绢帕起身,简单说了句弃船走陆路,便出去安排。白鲜狐裘滑落到椅子上,终于还是坚持不住、颓然坠地,扬起细细的尘。
宫无后一直悬着笔、却落不下一个字,到此刻,手酸到了麻木,失神之际,毛笔一落,碌碌地滚下桌去,在纸面上留下一块巨大的污迹。
第29章 二十八、别时烟远赋黄昏
两辆安车,青盖朱轮,画轓文辕,倚虎伏鹿,龙马雕鞍,五辔联组,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贵仪制。虽去国千里,但靠着竹宫多年在外游走经营,依然从最近的一个烟都据点调度至这个荒郊野岭。另有衣车、书车、药车等等,凡十二,皆驾牛尾随,宫人们正忙着把船上的大小行李搬上去。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二人一组,轻巧无声地转移,恍若无物,一丝响动都没有,只因主事大人神色不虞,故所有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做事。
西宫吊影立水临风,面色沉冷,翡色眼瞳填满了阴郁之色,如山雨欲来前的天空,明明不在看任何人,却叫任何人都怕得要命。众人只道他在为被迫改走陆路而不满——西宫极端好洁,连牛马之类牲畜的气味都无法忍受,一旦要公开出使,一路上都会是要杀人的表情——全都闷头快行,顶风作案般地搭棚挂幔、铺席设几,熏香点得浓点再浓点……
至于那种胸口压着块巨石的闷沉沉的痛感就只有西宫吊影自己慢慢品尝了。
几日里朝夕相处大约都是梦、是幻,经不起现实的任何推敲。桥孔月明红一叶,光风玉剑花神面,凉荫歌吹蔷薇甸,乃至宛如玉梳的长指纤纤、顺过自己鬓边的触觉……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聚成了一片沙, “或许靠着这情面去化解”的念想渐渐化为沙中绿洲,欢欢喜喜就要奔过去,谁知猝不及防间就陷如暗流,一点苗头都没有,任凭他投机取巧算计钻营,也根本来不及逃生。原来只是海市蜃楼,宫无后薄唇开阖间,就把它吹得无影无踪。
自然,不是没有情。
只是,情薄如纸罢了。
怪只怪丹宫心性比从前又老辣了些,已经懂得将杀意像半开的花苞似的控制与掩藏,只在完全失了防备的时候、无意识地泄露花心的一点点,而他这个师兄一直迟钝得对此毫无察觉。
心凉得透透的,身上却滚烫得如捆在火刑柱上在烧,习习凉风吹起薄纱制的明黄披风,飘摇得无着无落。
他拢了拢宽大的袖子,看车队准备得差不多,就上了一辆车窝着等待出发。宽敞的车内特意替他烘着暖香,兀自成了另一个柔软的密闭空间,此刻看来,比什么都能给人温度。却不察切开的水果是最经不得的——大概是宫人忙中出错,把丹宫喜食的苹果端到了他的车里。原本爽脆润白的果肉已经微微锈蚀,美人迟暮般得、让人突然就伤感到手足无措。西宫吊影呼吸滚烫,闷得简直要喘不上气,他抚帘探出窗口问:“怎么还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