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苗王的眉头蹙得死紧,可旁边的藏镜人却并不焦急,也未打算亲自下去统兵。
“我已命下属给一个人送了封信。”
“比起你给谁送信,孤现在更想知道抗毒林是怎么回事。”
藏镜人据实以报,苗王思索片刻,却对事态最末提出了质疑。
“西剑流军师现在握住了苗疆的筹码,却没有向你提出任何条件?”
“制造筹码在前,讨要酬劳在后,只不过讨要的时间还不是现在。而他提出的条件无非是针对中原狗子。互利共惠,有益无害。”
苗王目中仍存几分疑。
事实上藏镜人确实隐瞒了一件事。
赤羽实则已经开出一个条件。
一个根本不能算条件的条件。
起初藏镜人还不懂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能说一句废话:“刨去后续合作,目前没有任何条件。非要说,那么便是要麻烦你去接应狼主了。”
“这点小事,还轮不到你来提醒藏镜人。”
“狼主于我有恩,”红衣人倚树,很快又恍然道,“也对,确实用不着我说,罢了。”
那时藏镜人不知罢了的是什么。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赤羽信之介早已预知苗疆内战,而这人要他放过的也绝不仅仅是千雪一人。
还有另外一人。
这另外的一人——赤羽或许在那时才反应过来——本来也是无需提醒了。
“报!北竞王属下步霄霆来降,说有宝物相献!”
“哼。”藏镜人和苗王同时冷哼一声,苗王问道:“什么宝物?”
“具体是什么属下也不知,只听来一个名字。魔之甲。”
藏镜人蹙眉颇觉莫名。苗王又道:
“先将他控制住。另外传令下去,十赦皇令只可赦一人,赦得了千雪徇私,赦不了竞日谋反!”
藏镜人听着旁边的苗王唤来侍卫,吩咐之间又对北竞王下了一道缉捕令。
苗王趁机打量藏镜人,那人好似并不在意这些,眼睛只看着战场。
“王,刚才说到,我赶来的时候曾命人送信——这个人虽不会插手北竞王的内战,但若仅剩夷狄内衅,他却不可能不来。”
“哦?”
“这是他的职责。”
苗王顺着的眼神看去,只见东方天色不觉间已骤亮,昏黄的颜色自白昼中腾起。战场上的兵士都有片刻的恍惚,他们望了望天空,却来不及想到这是暮春三月的第一个清晨。
或许是因为起了喧腾,兵士的目光又从天空上抽回,只见远方视线的尽头,数不尽的烈马踏尘而来。
领头其人披戎衣、踏千浪。
其名,铁骕求衣。
千雪从前同温皇与藏仔也不是没过过四处冶游的生活。但那都是主动进行自我放逐,和受人追逐胁迫完全是两码事。
这医患一行四人,两人醒着两人睡着。将夜前,终于在逃至苗疆边境时暂时甩开追兵,觅得一处古刹。这古刹荒弃了数载,彩漆剥落,梁木也蠹蚀,可是掸掸灰尘蛛网,东厢房的通铺倒也能让两个昏迷发热的病人安顿,分置长榻两端稍作休憩。
本来商量好了千雪负责繁重的收拾整理,温皇才肯外出觅食。谁知到了夜里,勤劳的千雪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等回来的却是个两手空空的闲人温皇。
“我就罢了,凤蝶要是饿醒哭闹,你得负责哄。”
温皇随手抛出来件物事掷在千雪肚子上,千雪摸上来,只觉手里头硬邦邦。
“唉,温皇虽见不得好友忍饥挨饿,可这城中没关门的只有一家书肆了。”
“怎么,”千雪盯着《山海经》三个大字,“精神食粮我可吃不下,更何况是看过的,我又不是牛,还反刍。”
他们寻得古刹时已入夜。此地偏僻,商贩少,百姓就歇得早,平日仅饔飧二餐而已,故二人对觅到吃食也没报以太大期望。
说是这么说,千雪看着温皇往西面的抄手小游廊上倚柱一坐,悠悠然,自己却不如表面平静,心里惨惨然。他自诩有丰富的逃亡经验,但又何尝沦落到饿肚子的地步。
感受到千雪怨怼的目光,温皇建议:“那不然行五行生克令,输的充当肉脯。”
“亏你想得出来,”千雪身子一歪,靠在门框上,倒也真顺着这个思路打算起来,“我肯定不好吃。我这情绪要是能流出来,保准黑水一滩;这心你剖去炼丹,那也是枚剧毒丸。以前见人给王兄上贡,说有那牛啊羊啊的,都是听着琴瑟屠杀的,心情好,这肉质也好。你现在宿怨得解了,心里多少爽快些,肉肯定不难吃的。”
他这人,但凡有余裕,就揪着那丁点乐趣不肯撒手。
“那我给你唱歌。”
“……还是你拿我炼丹吧。”
温皇听罢一改悠然道:
“唉,一直和你说话,我都忘了将彼岸虫从北竞王体内取出来了。”
千雪本还舒坦,一听这话蹭地从台阶上弹起,让开屋门道:
“啊?那什么玩意,要紧吗?快取出来啊。”
温皇慢悠悠地站起身,可还没迈开步又坐下了。
“又怎么了?”
温皇摇头道:“突然想起他一路害我凄惨,报复心上来了,这腿不大乐意动。有时我拿自己也没办法啊。”
千雪见状反而松了口气。
“神蛊温皇是个混蛋,千雪孤鸣心道。”
“这人真怪,心道还要说出来。温皇暗暗地想。”
千雪啐了声无聊,又接道:“别说,我还真有点惊讶你居然完全没对他使坏。”
“唉呀,对我这般没有信心。要知道好友在我心中的位置可是名列前茅啊。”
“呿,你在我死亡名单里更是头一个。”
“哈,荣幸。”温皇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他不着边际地抬杠来解饱,千雪讲了半天却从未触及眼前之事半分。温皇旁敲,也只侧击出他一句话: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温皇颔首道:“却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说罢,夜深静默中,只闻千雪饥肠一声干嚎。温皇也不再为难,终于还是把袖间买来的一叠饼递了过去。
“恰有个买饼的,就将他剩余的全包圆了。”
“扯,你刚还说没关门的就一书肆,这饼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没门脸,摊儿货,犯不上关门。成你说的,我何时会欺骗别人?”
千雪翻了个白眼,正好翻进屋里,还没翻下来他又一怔,忽然不作声了。
温皇眯起眼睛一瞥,只见东厢敞开的窗边有一个小小的脑袋冒出来,正盯着天边看。两个大人又同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天上有一轮娥眉新月。
是凤蝶醒了。
温皇没想到他对千雪的判定先一步落实到了自己头上。
“最好的结局”是面前的孩子眼神混沌,对人又疑惑、又淡漠,俨然已经忘记了不该记住的事情。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其母冽夫人也曾有过类似症状。只不过这孩子病得更重,也忘得更彻底。包括巫教惨案的一切。
这倒完全省去了大人对孩子,任何一句多余的解释说明。
“最坏的时候”也正是现在仇恨被莫名地泯去,反倒叫人有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千雪瞅了眼立于窗侧的温皇,径自摸索着屋中的残蜡点上。末了,他溜上了通铺正当间儿的大片空余处,盘腿坐在女孩身边切了切脉。
“稳定了,筋脉有所恢复。”
言罢又回头偷了眼身后躺着的大人。见那人还未醒来,他又扯下了一页温皇买回来的“精神食粮”,圈在火苗外用蜡油立稳,让那光线稍稍黯淡了许多。一番忙叨,这才想起温皇买来的饼,递了那小姑娘一个。
通常来说两人之中应对自如的是温皇,千雪一到尴尬的时候就口讷。现在该自如的人不自如,也就轮到该支吾的人不再支吾。
正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顺着窗边望着远山,挠了挠头,灵机一动。
“咳,话说啊从前北山下有个叫愚公的人,年近九十……”没有自报家门,也没前景交代,千雪盘腿撑着下巴,一边嚼着饼,一边讲起故事来,没成想多咬几口还尝出股椒香牛髓的味道,不由地吃得更香,这故事讲得也越带劲。小孩子嘛,就该听个开心的、有希望的故事。听了好故事就会乖乖睡觉,乖乖睡好觉,明天才好赶路。
小女孩啃着手里的食物,难得不嫌他唐突,却在那故事即将结尾时突然打断:
“后来天帝被愚公的诚心所感动,命人背走那两座山,从此两地再也没有高山阻隔了——你要讲愚公移山的故事吗?我早就听过了。”
说话倒真不客气。
千雪闻言先觉丧气,那小姑娘一双乌溜大眼睛还透着稚嫩,嘴里却说起老成话。他又反觉着好玩,道:“就你聪明,你都听过,就不能再品味一遍吗,为什么牛长那么壮,就因为它胃多会反刍啊。”
彼时义正辞严的千雪也来不及想自己是否将不欲偏施于他人了。
“我不想回味这种故事。”
“啊?”
“这故事太好,世上没这么好的事。”
“哇咧你个娃娃,小小年纪……还喜欢听点惨烈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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