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飘渺拔起桥上的剑,踏着水洼的步伐走得不紧不慢,足下之音竟像是铃铛轻快作响,他半晌后才问道:“你第一次为了杀人而杀人?”
赤羽不置可否,黯然道:“这种任务……都由泪和总司以及部下替我分担了。”
“然后呢?经此一役,你迷途知返,打算步宫本总司的后尘,坐实叛逃西剑流的罪名?”
赤羽的眼睛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里边盛着的水不知是血是雨,任飘渺鬼使神差地抬手将之抹去,竟还感到一丝烫热。
“纵是迷途,且把南墙撞破,死不旋踵,”赤羽道,“我的王道,不是连一滴血的重量都承受不起的。”
“呵。死不旋踵,”任飘渺掂量着,“这其实也叫死不悔改。”
赤羽再次站在亭中。拆裂的骨头,破碎的发肤,难捱的倦意瞬间袭上心头,他将此奋力压抑,重新执起红子:“然而、有一件事我突然不明白了。”
手中的棋子已融小了不少,借着天色勉强看得清棋盘之上已经有些难分的红白两色。
这次,二人的棋路皆往空余的东方而去。
可是东行的白子却接连被红子挡住断开,留在中央。
只听赤羽忽道:
“在杏坛之时,我读了老庄,其言绝圣弃智。人不当因常规而囿于成见,不可因得意而自缚于智。而我虽常言智者有武者的一面,但多数时候,我的武不过也是在智谋之下的试探与威胁。实际上我此前从未真正放下过智谋,它就像一把悬刃,我很得意自己能拥有它、使用它,又烦恼自己没有胆略去解开它、放下它,我不知道它砸下来,会怎样?”方才肩胛的二十四道新伤倏忽撕扯阵痛,赤羽不着痕迹地缓缓吸了口气,“今天,我终于将它解下片刻。到底是情动智损,还是情能生智——”
“——而我此刻,到底是明智的,还是愚不可及的?”
任飘渺没有说话。
因为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这一局快结束了。”他说。
因为棋盘上不能再落子了,四劫循环之局,谁进一步都是鱼死网破,谁退一步都是一败涂地。
“劫,就是我们的结局。”他说。
因为赤羽没有落子,却从怀里摸索出一个云纹锦盒递到了他的手心里。
“我退这一步。”他说。
湖面上已经烧了起来。
“你这是进了一步,赤羽信之介。”他说。
赤羽起身再次拨动了莲花,亭中地面渐渐下沉,伴随着中央那血水交融的一局。
“是进是退,在你。现在由亭中这个密道出去,你可以改道巫教,完成你的夙愿了。”他说。
东边的湖面火势越烧越旺,直将雨夜燃成了黄昏,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包围而来。
“最后的忠告,提防酆都月。”
可是火光映不上任飘渺的脸,他的脸前所未有地苍白:“这算是对我上次要你选择的报复?”
赤羽背对着他立于亭东,忽而狠狠踹了一脚莲瓣:“一道题换一道题,不公平吗?”
亭中的地面随着冰桌飞速下坠:“西剑流的存亡,似乎和我毫无关系。你给我的两个选择,我会有一点犹豫么?”
再拨一周,亭中的碎裂与狼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赤羽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身后已经是一座完好无损的亭子,上面的石板依旧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你会,”赤羽呢喃道,“我不知道。”
但是面前却不那么清静了——河面的烈火之中,一名女子款款移步而来。
“想来你便是厌山恨水阁阁主了,我想过你会在水中动手脚,却没想到你会用火这项。”
“我也想到过你们可能战胜‘十二律’与‘双变’,可我却未料到你竟一早研究透了非鱼亭的机关,料想到了所有的情况并将他放走。然而现在你放了别人逍遥快活,留下自己在这赌命回护,值吗?真以为自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女子叹息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我的部下已经将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古岳派的李淮生、十剑中剩下的七名高手,想来也已经获悉了你们的消息正在向这里赶来——你以为凭你一人,挡得下我们?”
“我没料想到我现在还活着,”赤羽道,“但你不知道的事情,似乎也不少。”
“第一件事,不是只有你会在水里动手脚。”他的话音刚落,女子只觉足下如有闷雷作响,还未及反应,冰河中的数道水柱被炸得擎天而上,纵是勉力稳住重心却还是耐不住冰面剧烈的震动而接连趔趄。
“第二件事,你本不该对我用火攻。”还未等女子顾及好脚下,红衣人已经飞身亭顶,立于鹤首,折扇一扬,扑面的红光直接将身后的黄昏吞噬,红莲业火焚江。
“第三件事,西剑流,向来是以火为令的,”赤羽冷笑一声,“被包围的,是你们。”
岸边的嘈杂,好像更嘈杂了。[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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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如来七彩注:师尊让我归纳此役错误,晚辈身为局外之人,难免都是风凉言辞,浅言恐有失当,姑且妄议,还望诸位前辈海涵。首先温皇并无把握,却不打算转圜,孤身挑衅十剑,树敌错一。赌坊夜袭之人杀尽而不留下一二活口以套出情报,逞意错二。未能善用北竞王麾下的杜凌云,令其提供援助,寡思错三。酆都月野心曾昭,温皇不防,以致此役情报漏泄,不备错四。二人虽于朱朱一家有愧,然其身为苗人居于华凤谷却经商于世仇中原之地,且恰逢同船,诚可疑也,然疑而不防,轻信错五。赤羽遇李少主,心生犹豫取舍难抉,迟疑错六。二人在华凤谷住下的五日,心随境迁,只思养伤,未寻退路,盖仰仗实力自信太过,轻敌错七。朱朱回转非鱼亭的一路未必安全,疏漏错八。未能考虑到全部的敌人,结合亭周十里的地势判断其战力大致分布,拙谋错九。非鱼亭机关盖为敌人所铸,生路的尽头可能有伏兵,纵无,也有暗藏凶险杀机的可能,不周错十。另外,晚辈以为,人既得到智慧,便很难再放下智慧,赤羽虽言自己首次放下智慧,却也并不切确,或许歃血共战的时候确实放下了,此弃智,方为至情至智。但最后托付不死丹,孤身断后,却只是抛下严谨去赌一个可能,寻一个答案。只要西剑流还在,此身此志还在,赤羽不可能不顾一切,那不能算慷慨相助,而是失职——正如温皇也绝不可能因二人情义不顾一切同样,公平之至。
憋。
屈。
坠落至最底端的任飘渺突然从心里冒出了两个先前从未出现过脑海中的字。
他一直在沉默,朱朱也并没有打断,似乎已经坐了许久,才复迟钝地站了起来。甬道中没有光,他用一只空闲的手拉着身后的女孩,另一只执剑的手攥着那硌手的方盒。就这样也不知在全然的黑暗里,老旧的尘埃味道中摸索了多久,脚尖才冒失地撞到了向上的石阶。
他第一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哪里。他只觉得朱朱走得越来越慢,到最后想必是累了,自己近乎在拖着她前行。
周遭的空气越发古怪,有些刺鼻得令人发昏。
但他还是继续走下去了。
掀开石阶尽头的阻碍,木板吱呀一声,伴着脆响碎裂在任飘渺的手中,再掀开覆盖的茅草,外界的空气才再次注入进鼻息。
可就在走出去的一瞬间,他只感觉其中一只手向下一沉。
不是执剑的那只手,而是握住他的那只手,像是要将人重新拖回黑暗之中。
任飘渺已经不耐,他近乎暴戾地想将人拽出地面。
可是他拽出来的,已经是一具冷彻的尸体。
她稚嫩娇俏的脸已经扭曲发青。她笑意的嘴角涌出残余的毒液。
她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她完成不了他对她的请求了。
甬道中的毒气在蔓延。
任飘渺怔愣了许久、许久。
末了终于咯出一口黑血,抹了抹唇角,潦草地挖了个坑,将朱朱埋下。
他站起身向前走。
走着走着,却突然回了头,深深地向后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后便不复停步。
身后的夜将明,没有光。天地间下着雨,没有声。
二十九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二]
人不成双心思两样,天涯何处歧路三途。
石室中本来是潮冷的。
当女子一双素手将烛火尽数置入纸灯之时,橘色的火光缓缓地爬上她苍白的袖口,屋中也随之燃起些微弱的暖意。
坐在中央的人随意地披散着一头银灰色的发,抬眼看着添罢烛火的女子,忽问道:“你现在,感觉可好?”
女子沉默半晌。
“可能不太好,”接话的是个男人,循声望去,只见这人一身浅绿上绣金线,层层叠叠穿得繁冗讲究,“先前我们已如约将三途蛊植入冽夫人体内,可毕竟此毒毒性甚巨,起初她还只是常常嗜睡、神志不清。现在虽然清醒许多,但身体仍虚弱,眼中淌血,恐怕毒性已经越来遇难控制了。最近族长都叫她在家卧床静养,谁知她根本不听劝,我们也奈何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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